犹太区临时指挥部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将埃利泽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贴满作战地图的石墙上。他指间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烫得指尖发麻,才猛地回神——烟灰落在那份皱巴巴的难民名单上,像一小撮早落的雪。
名单上没有“莉娅·科恩”。
三天前,这个从废墟里救回来的女人在医疗站消失了,只留下一罐攒满面包碎屑的铁皮罐头,和一张写着“谢谢你。但我不能留下”的字条。起初,埃利泽以为她只是受不了战争的恐惧,跟着逃难的人群离开了。可当他派去追查的士兵回报“整个耶路撒冷旧城都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人”时,某种不安像藤蔓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
她太神秘了。集中营的编号,流利的德语和波兰语,对犹太复国组织的莫名恐惧,还有那双藏着太多故事的眼睛……这一切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幸存者。
“中尉,你在看什么?”伊扎克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他的手臂上缠着绷带,是上次伏击时被流弹擦伤的。这个十九岁的新兵总爱模仿埃利泽的样子,却总在不经意间露出少年人的好奇,“又是那个失踪的女人?”
埃利泽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温热的搪瓷杯壁,才感觉到一丝暖意。“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指着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从欧洲来的难民,哪怕是黑户,也会在难民营留下痕迹。她就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伊扎克挠了挠头:“也许她怕被当成间谍?最近阿拉伯人派了不少探子混进来。”
“她不是阿拉伯人。”埃利泽笃定地说。他忘不了莉娅手腕上的编号——A-7129,那串蓝黑色的刺青里藏着的,是只有集中营幸存者才懂的绝望。他见过太多那样的人,眼神里都带着同一种破碎的光,莉娅也不例外。
可她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避开犹太复国组织?
埃利泽想起她在医疗站的样子。她总把面包撕成均匀的小块,总在听到“复国”“使命”这类词时浑身紧绷,总在夜里对着月光喃喃自语,用波兰语说些他听不懂的话。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她对着那本烧焦的《圣经》流泪,手指反复着扉页上模糊的字迹——那上面似乎印着一个姓氏,但被烧得看不清了。
“我要去难民营看看。”埃利泽站起身,将烟头摁灭在铁皮烟灰缸里。
耶路撒冷的难民营设在废弃的阿拉伯学校里,铁丝网围着几十顶帆布帐篷,像一片灰色的蘑菇。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消毒水味和孩子的哭声,难民们大多坐在帐篷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交火的方向。这里是希望的终点,也是绝望的起点——他们逃离了欧洲的地狱,却一头撞进了另一场战争的漩涡。
埃利泽拿着莉娅的素描画像——那是他凭着记忆画的,线条粗糙,却抓住了她眉宇间的疏离。他挨个儿帐篷询问,得到的回应大多是摇头,或是警惕的打量。首到走到最角落的一顶帐篷前,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妇人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找这个姑娘?”老妇人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波兰口音,“我见过她。”
埃利泽的心脏猛地一跳:“在哪里?什么时候?”
“一周前,”老妇人往西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她来过这里,想找一个叫‘米哈伊尔’的人。我说没听过,她就走了。对了,她还问……问有没有从‘伯根-贝尔森’来的人。”
伯根-贝尔森。埃利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是纳粹的集中营之一,1945年被英军解放时,里面堆满了数千具尸体。莉娅为什么要找那里的幸存者?
“她有没有说别的?”
“她说她在找……一个‘带着玫瑰的人’。”老妇人的眼神有些恍惚,“我当时没听懂,现在想想,可能是个暗号?”
玫瑰。埃利泽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莉娅胸口那枚若隐若现的银质挂坠——他在医疗站给她换药时见过一次,小小的一朵,被她藏得很紧。
“谢谢你。”埃利泽塞给老妇人半块面包,转身往回走。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终于有了一丝串联的可能:莉娅在找某个人,一个和伯根-贝尔森集中营有关、与“玫瑰”有关的人。而这个人,很可能就在耶路撒冷。
回到指挥部时,一份加密电报正放在他的桌上。是情报部门发来的,关于近期潜入犹太区的可疑人员。埃利泽快速扫过,目光突然停在一行字上:“近期有多名前‘犹太旅’成员脱离队伍,去向不明。其中一人名为米哈伊尔·科恩,波兰籍,曾被关押于伯根-贝尔森集中营,左臂有玫瑰刺青。”
米哈伊尔·科恩。玫瑰。伯根-贝尔森。
埃利泽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抓起电报,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科恩——莉娅说过她叫莉娅·科恩。米哈伊尔·科恩,会不会是她的亲人?
他立刻调阅了米哈伊尔·科恩的档案。资料很简略:1918年出生,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波兰犹太人,1940年被纳粹逮捕,关押于伯根-贝尔森集中营,1945年获救后加入英国“犹太旅”,参与过解放集中营的战斗。1948年3月,也就是一个月前,他从部队失踪,原因不明。
档案里还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军装,眉眼间竟与莉娅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神更锐利,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他的左臂果然露出一小片刺青,隐约能看出是一朵玫瑰的轮廓。
“找到了……”埃利泽低声说。莉娅不是在躲避什么,她是在寻找。寻找这个叫米哈伊尔·科恩的男人,她的亲人。
可她为什么不首接说?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找?米哈伊尔·科恩又为什么要脱离队伍?
新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埃利泽盯着照片上的男人,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照片的背景是伯根-贝尔森集中营的大门,米哈伊尔的身后,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条纹囚服,身形瘦小,像个年轻女孩。
是莉娅吗?
就在这时,伊扎克冲了进来,脸色苍白:“中尉,不好了!城西发现了一个间谍,说是……说是前犹太旅的人,叫米哈伊尔·科恩!”
埃利泽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档案掉在地上。“他在哪里?”
“被哨兵抓住了,就在指挥部外面。”
埃利泽冲出指挥部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几个士兵正押着一个男人往这边走,他穿着破旧的平民服装,左臂缠着绷带,脸上带着伤,却依旧抬着头,眼神里有种近乎傲慢的倔强。
是照片上的米哈伊尔·科恩。
“你认识莉娅·科恩吗?”埃利泽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
米哈伊尔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抬起头,盯着埃利泽,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恐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在找你,”埃利泽逼近一步,“拿着一朵银玫瑰的女人,你的亲人。”
米哈伊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为什么要脱离队伍?”埃利泽追问,“为什么要潜入犹太区?莉娅在怕什么?你们到底在躲避什么?”
米哈伊尔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士兵们用力按住他,他却像疯了一样嘶吼:“让她走!让她离开这里!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米哈伊尔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因为我们欠了债。欠了阿拉伯人的债。”
埃利泽愣住了。
“1945年,在伯根-贝尔森,”米哈伊尔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回忆那些不堪的过往,“我和莉娅都在那里。为了活下去,我们……我们帮纳粹做过事。清点犹太人的财物,甚至……甚至指认过那些试图反抗的人。其中,就有一个阿拉伯家庭的孩子,他是被误抓进来的。”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我们看着他被送进焚尸炉,只为了换一块面包。后来,我们逃出来了,加入了犹太旅,以为能赎罪。可上个月,我在耶路撒冷遇到了那个孩子的父亲——他现在是阿拉伯联军的一个头领,他认出了我,说要让我们血债血偿。”
埃利泽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终于明白莉娅的恐惧来自哪里——不是对战争的恐惧,是对过去的恐惧,是对复仇的恐惧。她不是间谍,只是一个背负着罪恶感的幸存者,一个被自己的过去追赶的逃亡者。
“莉娅在哪里?”米哈伊尔突然抓住埃利泽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恳求,“让她走,求你了。她己经受够了……”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一个士兵跑过来,大喊着:“阿拉伯人进攻了!在城西难民营那边!”
埃利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难民营——莉娅最后出现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被士兵押着的米哈伊尔,又看了一眼枪声传来的方向,突然做出了决定。“把他看好了。”他对伊扎克说,然后转身朝着难民营的方向狂奔。
夕阳的余晖洒在耶路撒冷的石墙上,将一切都染成了血色。埃利泽奔跑在狭窄的巷子里,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米哈伊尔的话,还有莉娅那双空洞的眼睛。他一首以为这场战争是正义的,是为了救赎,可现在才发现,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藏着阴影,那些在集中营里被逼出来的罪恶,那些用他人鲜血换来的生存,都像债一样,迟早要还。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莉娅,也不知道找到她之后该怎么办。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不是作为一个执行命令的军官,而是作为一个同样被战争裹挟的人,去面对那些沉默背后的秘密,去承担那些无法逃避的过往。
枪声越来越近,像在敲打着每个人的良心。埃利泽的脚步没有停,他知道,这场调查还远远没有结束。耶路撒冷的石头记得一切,那些被鲜血浸透的秘密,迟早会在某个黎明或黄昏,露出它们真实的模样。
(http://www.220book.com/book/UTS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