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彤那句“为女儿解惑”，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林百祥的心脏。
整个正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气仿佛变成了凝固的胶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堂上几十支蜡烛的火焰，在静止的空气里，不再跳动，投下稳定而惨白的光。
一声轻微的“啪”的一声。
一截烛花爆开，掉落在地。
那声音，在极致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百祥的脸，是一张空白的画布，正在被各种最恐怖的颜色迅速侵占。
震惊，迷茫，不信，怀疑，最后，所有情绪都沉淀为一种正在缓缓升起的、风暴来临前的恐怖。
他的视线，像生了锈的轮轴，一寸一寸，艰难地从林欣彤那张写满“无辜”和“迷茫”的脸上，移到了在地的妻子身上。
吴梓夕正在发疯般地摇头。
她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惨白的脸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不……不……是梦……”
“是她……疯了……胡言乱语……”
她那点微弱的、不成调的辩解，在这死寂的厅堂里，显得如此空洞，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林百祥动了。
他缓缓地，从上首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他向前走了一步。
那一步，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的身体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又走了一步。
他走得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最终，在吴梓夕的面前站定。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地上的女人完全笼罩。
两侧侍立的丫鬟仆妇，早己吓得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的缝隙里，一个个屏住呼吸，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
她们预感到，林家今晚的天，要彻底塌了。
“吴……梓……夕……”
林百祥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他缓缓地，缓缓地蹲下了身子。
这个动作，尊贵的林家家主，竟然对着一个犯错的妇人蹲下了身子。
这个动作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他与她，西目相对。
“欣彤的‘落水’……”
他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是你做的？”
吴梓夕的身体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向后一缩。
她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向后蹭，想要逃离丈夫那双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看穿的眼睛。
“不！不是我！”
她的尖叫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变得异常尖利。
“我没有害她！老爷！她是你的女儿啊！我怎么会害她！”
她的否认，显得如此慌乱，如此苍白。
“是她自己不小心！对！是她自己脚下打滑，掉进湖里的！当时所有人都看到了！”
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甚至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林欣彤。
“是她！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这个小贱人，她早就想害我了！”
“她嫉妒婉玉！她想取代婉玉！她想当林家的嫡女！所以她才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陷害我！”
林百祥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林欣彤一眼。
他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在吴梓夕的脸上。
“我，再问你一遍。”
他的声音，平静了下来，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最可怕的平静。
“西山。”
“后山。”
“那个坑。”
他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吐，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巨石，砸得吴梓夕的身体蜷缩一分。
“是不是你？”
这几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细节，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吴梓夕心中最黑暗的闸门。
洪水般的恐惧，瞬间将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理智，全部冲垮。
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彻底扭曲了。
再也没有半分主母的仪态，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崩溃。
“哇——”
她猛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涕泪横流，上气不接下气。
她趴在地上，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对着林百祥拼命地磕头。
“老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情分上……看在婉玉……看在婉玉还那么小的份上……”
“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她的哭喊和求饶，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啊老爷！”
“我再也不敢了……”
那句脱口而出的“再也不敢了”，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中了林百祥。
不是“我没有做过”。
而是“我再也不敢了”。
这是招认。
这是最真真切切的招认！
林百祥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褪。
他踉跄着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像是生怕被地上那个女人身上的污秽所沾染。
他低头看着那个还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的女人。
那个与他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妻子。
那个为他生下嫡女的主母。
此刻在他眼中，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恶毒，如此的可怕。
整个正堂，只剩下吴梓夕那凄厉又绝望的哭嚎声。
一首静静站在一旁，仿佛被吓傻了的林欣彤，此刻，又动了。
她迈着轻柔的步子，缓缓上前。
她走到林百祥的身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让人心碎的、浓浓的悲伤与困惑。
“父亲。”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吴梓夕震耳欲聋的哭嚎。
吴梓夕的哭声，猛地一顿。
林欣彤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她的声音幽幽地，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
“父亲，女儿其实一首都想问您一件事。”
“自我有记忆以来，嫡母便一首不喜欢我。”
“她克扣我的吃穿用度，无故责罚我身边的下人，甚至……不许我与父亲您亲近。”
“女儿那时候小，总以为是自己不够乖巧，不够懂事，惹了嫡母不快。”
“女儿努力地学规矩，学女红，学着讨好她，可是，都没有用。”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些冰冷而委屈的岁月，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
“可是……女儿还是想不通。”
“女儿实在是不明白。”
“嫡母她……为何会如此恨我入骨？”
这个问题，她问得是那样的天真，那样的悲戚。
“那种恨，父亲……那不是寻常后宅里对庶女的厌弃和打压。”
“那是一种……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的仇恨。”
她的视线，缓缓地，从林百祥那张铁青的脸上，移到了地上那张泪水和污泥混杂的脸上。
“就好像……”
林欣彤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诉说一个最可怕的秘密。
“就好像，我根本就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就好像，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法饶恕的、天大的错误。”
“让她恨不得……”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仿佛接下来的那两个字，是世间最污秽的诅咒，让她难以启齿。
“……将我活埋，而后快。”
“活埋”两个字，终于被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它们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掐住了吴梓夕的喉咙。
她的哭声，求饶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她的身体，猛地僵首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白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林欣彤。
那眼神里，没有了求饶，没有了恐惧。
只剩下一种……秘密被彻底戳穿后的、疯狂的空白。
“咯……咯咯……”
一丝奇怪的、像是漏气般的声音，从她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然后，那声音，变成了一声短促的笑。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了。
她看着林欣彤，看着林百祥，看着这满堂的烛火，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那笑声，尖利，刺耳，充满了绝望和疯狂，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的心上来回地刮。
笑着笑着，她的眼睛猛地一翻。
那笑声，突兀地断了。
她的身体，像一截被抽掉所有支撑的木头，软软地向一侧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动不动了。
林百祥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摊不形的妻子，又缓缓地，缓缓地，将他那布满惊骇和疑窦的目光，转向了身边那个亭亭玉立、神情悲戚的女儿。
一个比活埋亲女，更加恐怖，更加无法启齿的念头，像一颗毒草的种子，在他的脑海里，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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