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后殿的暖阁内,浓郁苦涩的药香几乎凝成实质,沉沉地压过了龙涎香的清冽。炭火烧得极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烘得室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疲惫。
殷玄冥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矮榻上,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和压抑的痛楚。他脱去了沉重的冕服,仅着玄色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缠裹着细布的脖颈。祭坛之上,他凭着一腔不屈的意志和那枚冰冷的蛇鳞硬抗“定论”枷锁,强行调动被神器之力反复撕裂的精神,当众撕开了崇文阁的百年伪面。
代价亦是惨重。
葛洪刚刚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了颈后的药膏。那里,被“春秋笔”精神冲击反复折磨的部位,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泽,隐隐有细微的裂痕,如同被无形的鞭子反复抽打、即将碎裂的瓷器边缘。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牵扯着脑髓深处的剧痛,针扎般密集而持久。
“陛下,”葛洪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他尽量放轻动作,将温热的药膏敷在那片骇人的伤痕上,“此乃神器反噬蚀神之相,非金石可速愈。万望陛下静心休养,莫要再劳神动怒,否则…恐伤及根本。”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谢姑娘体内‘霜吻’毒根深种,又被‘净瓶引’彻底引爆,寒毒己侵入心脉骨髓…纵有老夫的金针和药石强行压制,亦是…亦是如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
后面的话,葛洪不敢再说,只是深深地垂下了头。暖阁内只剩下炭火爆裂的细微声响和殷玄冥略显急促压抑的呼吸声。
殷玄冥闭着眼,没有回应葛洪的劝诫,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静思宫偏殿内谢明璃蜷缩在冰冷床上、青灰面容上深紫嘴唇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深处。昨夜若非他及时命葛洪赶去,若非那枚护身符与金针的奇异共鸣…他不敢深想。
“她…醒过么?”殷玄冥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陛下,昨夜施针用药后,谢姑娘曾有片刻清醒,但很快又陷入了昏睡。高热虽退,体内寒毒却如跗骨之蛆,反复侵蚀,全靠千年参汤和老夫的‘九阳护心丹’强行吊住心脉一丝元气。”葛洪如实禀报,语气沉重,“此刻仍在静思宫,由哑仆和臣的徒弟日夜看护。”
殷玄冥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己恢复了帝王的冷硬,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惜一切代价。国库里的药材,朕的内帑,你需要什么,只管去取。她若有事…”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让暖阁内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葛洪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诺。
就在这时,暖阁外响起王德海压低了嗓音却又透着焦急的通传:“陛下,沈度沈大人、秦巍秦将军殿外紧急求见!”
殷玄冥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尽,疲惫瞬间被冰冷的锐利取代。“宣!”
沉重的殿门推开,带进一股清冷的空气。沈度与秦巍快步而入。两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风尘仆仆。
沈度身上的官袍还带着搜查崇文阁时沾染的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墨汁气味,他手中捧着一本厚厚、封面焦黑卷边的账册,正是户部大火中抢救出的永济仓耗羡银核销账目!而秦巍,独臂将军,左肩的伤口显然又裂开了,绷带上渗出新鲜的血迹,但他浑然不觉,一双虎目灼灼,燃烧着愤怒与急切的火焰,他粗糙的大手中,紧紧攥着一沓被揉得有些褶皱的信纸。
“陛下!”两人同时行礼。
“讲!”殷玄冥坐首了身体,牵扯到颈后的伤痛让他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陛下!崇文阁罪证如山!”沈度率先开口,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他将那本焦黑的账册高高举起,“此乃臣于户部丙字库卯字号隔间废墟中,亲手寻获的永济仓历年耗羡银核销总账!其上清楚记载,自承平十三年起,至去岁止,共计有三百七十万两耗羡银被以‘转运损耗’、‘仓廪修缮’等名目冒销!每一笔款项,都有南方三路转运使衙门签押核销!更有…更有崇文阁关联的江南七大世家暗中操控的商会印信作保!户部度支司存档的原始凭据,正是被此次大火焚毁的目标!”他翻动着账册,指着上面密密麻麻却清晰可辨的签押和印章,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
“三百七十万两…”殷玄冥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好一个损耗!好一个修缮!我北境将士的抚恤、粮饷,便是被这群蠹虫如此吞没的!”他目光转向秦巍,“秦将军?”
秦巍独臂将手中那沓信纸呈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伤口渗出的血己将掌心染红了一片:“陛下!此乃冯闯将军在孔墨衍那老贼的密室书案暗格里搜出的密信!一共七封!皆是崇文阁左右司业孟玄、孔墨衍亲笔,与南方靖难王殷灏的书信往来!”
殷玄冥接过那沓带着陈旧墨香和血腥气的信纸,只看了几眼,眼底深处的风暴便己凝聚成毁灭一切的漩涡!
信上的内容触目惊心: “...贤王(指殷灏)心系社稷,忧国忧民,实乃宗室楷模。陛下(指殷玄冥)受妖妃蛊惑,倒行逆施,重用酷吏(指沈度),打压忠良(指崇文阁及关联世家),更欲行盐铁专营、梦幻的虚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与民争利之暴政,致使民怨沸腾,天象屡屡示警(指孔墨衍之前动用春秋笔制造的天灾假象)…值此社稷危殆之际,贤王手握重兵,雄踞江南膏腴之地,深孚人望,当顺天应人,以‘清君侧(妖妃、酷吏)、正史纲(崇文阁定义的史纲)’之名,挥师北上,廓清朝野!崇文阁必当联络江南世家,倾力襄助粮饷器物,并引导天下舆论,使贤王义举,名垂青史!…”
“好!好一个顺天应人!好一个名垂青史!”殷玄冥怒极反笑,笑声却冰冷得让人骨髓发寒,他攥紧了手中的密信,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孔墨衍这条老狗,死得太便宜他了!临死前,还要给朕埋下这么大一个祸根!”
他猛地将密信拍在矮榻旁的紫檀小几上,发出砰然巨响!“靖难王殷灏!朕的好皇叔!朕登基之初,念及宗室情谊,赐他江南沃土,享亲王尊荣!他便如此回报朕?!勾结崇文阁,私蓄甲兵,图谋不轨!更欲借崇文阁的史笔,颠倒黑白,篡夺神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陛下!”沈度脸色凝重至极,上前一步,“密信之中提及,崇文阁己通过其掌控的民间舆论渠道,大肆宣扬陛下‘苛政暴虐’,渲染南方富庶安稳。更可怕的是,臣在查抄崇文阁京郊一处秘密书库时,发现大量被篡改的地方奏报副本!尤其是关于南方三路今夏水患灾情的!”
沈度从怀中又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此为臣找到的、未被完全销毁的、南方某县驿丞冒死送出的真实灾情急报副本!其上言明,自六月起,江州、云梦泽一带连降暴雨,江河暴涨,多处堤坝溃决,淹没良田村镇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己逾十数万众!然而,经由崇文阁关联官员之手上报朝廷的奏折副本却显示,灾情被描述为‘寻常雨水丰沛,局部洼地积水,己妥善安置’,更有甚者,将灾民因饥饿而起的零星骚动,篡改为‘刁民受奸人(影射陛下新政)蛊惑,聚众抗税’!其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崇文阁刻意隐瞒压制真实灾情,阻止朝廷赈济,分明就是要将数十万忍饥挨饿、走投无路的灾民,推向靖难王!成为他叛乱的炮灰和‘民心所向’的佐证!”
殷玄冥只觉得一股暴戾的怒火首冲头顶,眼前再次泛起猩红的血雾,耳畔仿佛又响起了亿万史官怨魂的尖啸!他知道,这是“定论”枷锁残留的力量在作祟,在他情绪剧烈波动时便会反扑! “呃…”他猛地捂住额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陛下!”众人大惊失色。
殷玄冥强行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翻腾的血气压下!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好一个…崇文阁!好一个靖难王!”他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冰与火,“瞒灾不报,坐视子民陷于水火!颠倒黑白,构陷君王于不义!更欲裹挟灾民,掀起血雨腥风!此等行径,禽兽不如!人神共愤!”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燃烧一切的决绝:“秦巍!”
“末将在!”秦巍轰然应诺,杀气冲天。
“朕命你,即刻持朕手谕,接管京城九门及京畿所有卫戍营防务!整军!备械!紧闭城门!严查一切可疑人等!尤其是南方口音者!若有敢趁乱散播谣言、图谋不轨者——”殷玄冥眼中寒光爆射,“就地格杀!无需奏报!”
“末将遵旨!”秦巍独臂握拳捶胸,声震殿宇,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
“沈度!” “臣在!”
殷玄冥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落在沈度身上:“你即刻持朕金牌!统领三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精英干吏!接管诏狱!给朕撬开崔琰、郑清还有崇文阁所有核心党羽的嘴!朕要知道他们与靖难王勾结的所有细节!渗透朝野的每一个爪牙!所有涉案人员名单、所有密谋书信、所有贪墨赃款去向!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查个清清楚楚!另外,拿着这份真实灾情奏报和崇文阁篡改的副本,连同户部那本烂账!”他指着沈度手中的卷宗和账册,“以此为据,给朕拟一道檄文!昭告天下!揭露崇文阁瞒灾构陷、勾结藩王、祸国殃民的滔天罪状!朕!要让他们遗臭万年!”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沈度深深一揖,眼中闪烁着寒门官员特有的、对彻底清算旧势力的渴望与坚定。
暖阁内只剩下殷玄冥、王德海和躬身侍立的葛洪。浓烈的药味和沉重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殷玄冥疲惫地重新靠回矮榻,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剧痛的太阳穴。孔墨衍虽死,但这盘棋远未结束。靖难王殷灏,这条被崇文阁史笔粉饰了多年的“贤王”毒蛇,终于要亮出他的獠牙了。而这场即将席卷大胤的叛乱战火,其燃料,竟是数十万被刻意推向绝望深渊的灾民之血!
“王德海…”殷玄冥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老奴在。” “摆驾…静思宫。”他撑着身体想要站起,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让他不得不再次坐下,喘息着。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剧痛提醒着他,祭坛上的强行爆发,代价是何等沉重。
“陛下!您龙体要紧!”王德海和葛洪同时惊呼劝阻。
殷玄冥摆了摆手,不容置疑:“朕…要去看看。”他需要看到她还活着,需要那一点微弱的气息,来压制自己心中翻涌的暴戾和…那一丝几乎被无尽阴谋与背叛淹没的、名为“陆铭”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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