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宫偏殿内,炭火盆烧得比紫宸殿暖阁更旺些,驱散着这冷宫角落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尚未散尽的铁锈味道。
谢明璃依旧昏睡着,躺在硬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青灰色淡了些,但唇瓣依旧泛着病态的淡紫,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微弱而艰难,仿佛随时会断掉。她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蹙着,像是在抵御着体内冰寒毒蛇的噬咬。哑仆嬷嬷守在一旁,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谢明璃的脸,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掖了掖被角,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呜咽。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带进一股寒意。殷玄冥裹着厚重的玄色大氅,在王德海的搀扶下,缓慢地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颈后包裹的细布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刺眼。
葛洪的徒弟,一个年轻沉稳的太医,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守着药罐。见到皇帝,他连忙起身,刚要行礼,被殷玄冥一个眼神制止了。
殷玄冥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就落在了床上那个单薄的身影上。他挥退了王德海,示意太医也退远些,只留下哑仆嬷嬷。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最终,他在床边的矮凳上缓缓坐下。
殿内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噼啪声,药罐里汤汁翻滚的咕嘟声,以及谢明璃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殷玄冥静静地坐着,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谢明璃毫无血色的面容。祭坛上她不顾生死冲来示警的身影,昨夜静思宫她蜷缩在寒毒中痛苦挣扎的模样,交替着在他眼前闪现。这个女子,背负着血海深仇,明知他是史书上的“暴君”,却依旧选择了一条与他并肩对抗崇文阁这条庞然巨鳄的死路。她图什么?仅仅是为了复仇吗?
他伸出手,隔着锦被,极其轻微地覆盖在她露在被子外、冰冷得吓人的手背上。那刺骨的冰凉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他掌心那枚祭坛上夺回的蛇王鳞片,被他一首紧握着,此刻似乎也被这寒意触动,传递出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冰凉气息,顺着手臂经络,悄然融入他体内,竟奇异地抚平了几分脑海深处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撕裂剧痛。
一旁的哑仆嬷嬷看着皇帝那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他眼中那绝非作假、深藏着的痛楚与复杂,浑浊的老眼里再次涌出泪水,无声地跪伏下去。
时间在药香和炭火的气息中流淌。殷玄冥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输送着掌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或者说,是那鳞片带来的冰凉安抚),仿佛外面那即将翻天覆地的血腥风暴,都与这偏殿一隅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殷玄冥感觉到掌心覆盖下的那只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错觉般地动了一下!
他的心猛地一跳! 视线瞬间聚焦在谢明璃的脸上。
只见她那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然后,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清亮锐利、充满智慧与仇恨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浓重的灰霾,虚弱、迷茫,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气,艰难地辨认着眼前的世界。
当那双灰蒙蒙的眼眸终于聚焦,对上殷玄冥近在咫尺、写满疲惫、痛楚与一丝难以言喻紧张的脸庞时,谢明璃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陛…下…?”她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嘶哑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听不见。
“嗯,是朕。”殷玄冥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收回了覆在她手背上的手(鳞片的冰凉感也随之消失),那股熟悉的撕裂剧痛瞬间又卷土重来,让他眉头狠狠一蹙,强行压下喉间的闷哼。
谢明璃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扫过他苍白疲惫的脸,最后落在他颈后那片刺眼的白布上。她似乎想说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即使嬷嬷立刻上前扶住她,用软巾接住,依旧有点点暗紫色的血沫溅在洁白的巾帕上,如同枯萎的梅花。
“咳咳…陛…下…您…伤…”她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忧虑与一丝…自责?若非她体质特殊引动“霜吻”旧毒,若非她昨夜被送入冷宫,若非她需要陛下庇护引来崇文阁更疯狂的毒杀…陛下或许不至于在祭坛上承受那般恐怖的反噬。
“朕无碍。”殷玄冥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但看着她咳出的毒血,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寒彻骨的杀意,“孔墨衍死了。崔琰、郑清下了诏狱。崇文阁,己被朕连根拔起,正在抄查清算。”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告知她最核心的结果。
谢明璃灰暗的眼眸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那是大仇得报的希望,是多年隐忍终于看到曙光的一抹光亮!但这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艰难地喘息着,努力聚集起一丝精神:“陛…下…孔墨衍…虽死…其党…羽…遍布…朝野…根深…蒂固…尤其…南方…”
“朕知道。”殷玄冥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寒潭般幽深冰冷,“靖难王殷灏。崇文阁早就和他勾结在一起了。沈度查到了他们的密信。他们还刻意隐瞒了南方大水灾情,试图将数十万无家可归的灾民,变成靖难王叛乱的‘民心’!”他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
谢明璃眼中最后一丝迷茫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凝重与了然。她太了解崇文阁的手段了。玩弄史笔,操控人心,将灾难渲染成暴政的后果,将被迫铤而走险的灾民塑造成义军…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她太熟悉了!
“灾…民…火…药…”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眼神却异常清醒,“…崇文阁…刻意…隐瞒…煽动…这把火…会…烧…红…半边天…”她没有力气说更多,但这几个词,己足以点明最关键的危机——被绝望和饥饿驱使的数十万灾民,一旦被靖难王利用,点爆,其威力足以撼动整个大胤!
殷玄冥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即使在如此虚弱垂危之际,依旧保持着近乎可怕的清醒和对大局的精准判断。这份洞察力,这份坚韧,这份与他同担风险的决绝…让他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寒潭,泛起一层陌生的波澜。这绝非简单的互相利用所能解释。
“朕己命秦巍接管京畿防务,沈度彻查崇文阁余孽。”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把火想烧过来,没那么容易。你…”他看着她又开始涣散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身体,“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给朕好好活着。”
他顿了顿,似是想抬手为她掖一下被角,但最终只是收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沉声道:“葛洪!药!”
葛洪的徒弟连忙小心地端过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浓烈药香的汤汁。
殷玄冥没有动,只是用那双深邃疲惫、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眸看着谢明璃:“喝药。朕…需要你的眼睛,替朕看着这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史书,到底还藏着多少肮脏!”
谢明璃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灰蒙的眼眸似乎因他这句隐含信任与托付的话而微微波动。她极其艰难地点了下头,然后在嬷嬷的帮助下,一点一点,将那苦涩无比、却能维系她生机的药汁吞咽下去。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虚弱的身体和体内肆虐的寒毒,带来一阵痛苦的痉挛。
殷玄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她蹙紧的眉头,看着她苍白额角渗出的冷汗,看着她如同吞咽刀片般艰难的动作。暖阁内的药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深沉的眼眸。这一刻的他,卸下了帝王的冷酷与杀伐,只是一个同样伤痕累累、背负着沉重秘密与责任的人,守着一个同样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盟友、伙伴…或者说,某种更为复杂的存在。
殿外,凛冽的冬风呼啸着刮过冷宫的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预示着南方那场即将吞噬一切的巨大风暴。而这座寂静的偏殿里,炭火依旧噼啪作响,药香沉沉浮浮,一场关乎生死与真相的拉锯,才刚刚开始。
作者“梦幻的虚幻”推荐阅读《帝冕之下:我的自救手札》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UV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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