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惨淡地透过紫宸宫高耸的雕花窗棂投射进来,驱不散殿内弥漫的阴冷和血腥气。碎裂的青玉碗残片、泼洒后凝结成暗青色污块的毒羹、金砖地上己然干涸发黑的刺客血迹,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甜腻与铁锈的怪异气味,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
殷玄冥靠坐在冰冷的龙床深处,颈侧缠绕的细布下隐隐传来灼痛和麻痹感。御医们战战兢兢的诊断言犹在耳:“陛下万幸!创口虽浅,但那七步锁喉之毒霸道无比……幸得陛下洪福齐天,龙体强健,毒素侵入不深……然此毒阴损,伤及经络,恐有麻痹之患,更需提防余毒侵蚀心神,易生狂躁幻象……务必静养,万勿动怒……”
“伤及经络…麻痹…侵蚀心神…狂躁幻象……”陆铭在心中咀嚼着这些词汇,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孔墨衍!崇文阁!好毒辣的连环计!一碗毒羹诱发癫狂在前,淬毒匕首确保灭口在后!侥幸未死,还要背负余毒噬心的隐患,愈发契合史书对“暴君”狂悖失控的描绘!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感让他勉强保持清醒。那张粗糙的桑皮纸卷就放在枕边,炭笔写就的字迹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视线:“羹毒蚀神,诱尔癫狂…父尝言,君幼时尝饥,与吾分食粗馍……”
谢明璃…谢垣…那段被“春秋笔”抹去的饥荒岁月…那两个冰冷的窝头…
“陛下,”暗卫首领低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打断了陆铭翻腾的思绪,“逆贼崔琰…死了。”
陆铭猛地睁开眼:“死了?怎么死的?!朕还要从他口中撬出崇文阁的黑手!”声音因愤怒和后怕带着一丝嘶哑。
“就在崇文阁羁押他的静室内,”暗卫首领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和不解,“无人接近,门窗完好。被发现时,他端坐于蒲团之上,神色……竟有几分安详。仵作初步查验,无外伤,无中毒迹象,疑是……心力枯竭,骤然而亡。”
心力枯竭?骤然而亡?陆铭的心重重一沉。这手法,太干净了!干净得不留一丝痕迹!必然是孔墨衍动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彻底灭口!崔琰成了弃子,也成了死无对证的“野心逆贼”,将崇文阁从弑君漩涡中摘得干干净净!孔墨衍这老狐狸,手段果然通天!留给他的,只有那块刻着“崔琰令”的冰冷玉牌,一个无法深究的“铁证”。
愤怒和无力感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知道了。继续盯紧崇文阁,一草一木都不能放过!还有…昨夜那个灰衣宫女的下落,给朕查!”
“遵旨!”暗卫首领领命退下。
殿内重归死寂。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崔琰诡异的死亡而变得更加浓重粘稠。陆铭靠在冰冷的床榻上,只觉得这偌大的紫宸宫如同巨大的冰窖,寒意彻骨。他低头,目光再次落到枕边的桑皮纸上。
谢明璃…这是唯一的线索,唯一可能知晓部分真相的人。她冒着杀头的风险留下这个,究竟想干什么?是复仇前的怜悯?还是…另有所图?那段饥荒的童年记忆碎片,如同黑暗中摇曳的微弱烛火,既带来一丝暖意,更映照着周围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陆铭心绪纷乱之际,殿外传来内侍尖细而刻板的通禀声: “崇文阁大祭酒孔墨衍大人、司礼监掌印王公公求见——”
来了!陆铭眼神一凛。孔墨衍这条老狐狸,动作真快!崔琰刚死,他就迫不及待地来“请罪”或者说…来布局下一步了?
他迅速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挺首腰背,努力让脸上覆盖上一层符合“厉帝”身份的阴沉与暴戾,尽管颈侧的疼痛和内心的虚弱让这扮演极其艰难。“宣。”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孔墨衍依旧是一身象征清贵与学识的深青色儒袍,头戴高冠,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步伐沉稳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自责,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身后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海,一个身形微胖、面白无须、眼神却透着精明与谨慎的中年太监。
“老臣孔墨衍,叩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孔墨衍走到御阶前,毫不犹豫地深深跪拜下去,姿态谦卑到了极致。“老臣万死!万死不足以赎其罪!崔琰此獠,隐藏至深,狼子野心竟至于此!竟背着老臣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老臣御下无方,识人不明,致使陛下受此惊天惊吓,龙体受损…老臣…老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旨严惩!纵使千刀万剐,老臣亦绝无怨言!”他声音哽咽,带着沉痛的自责,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陆铭冷冷地看着他表演,胸腔里怒火翻腾,面上却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孔卿言重了。崔琰狼子野心,行事隐秘,连朕都未曾察觉,何况孔卿?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孔墨衍低伏的后背,“崇文阁执掌史笔,监察天下,竟让此等逆贼潜伏其中,手握‘崔琰令’如入无人之境,首抵朕之寝宫!孔卿,你这大祭酒……当得可真是‘清贵’啊!”最后一句,带着浓浓的讽刺和敲打。
孔墨衍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叩首更深:“陛下训斥得是!老臣惭愧无地!老臣己命崇文阁上下彻查,凡与崔琰有牵连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绝不留情!老臣更当自请罚俸,闭门思过,以儆效尤!”
“罚俸?思过?”陆铭冷哼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暴戾,“朕昨夜险些命丧黄泉!思过就完了?!”他猛地一拍床沿,牵动颈伤,一阵剧痛袭来,让他眼前发黑,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这痛苦反而让他此刻的暴怒显得更加真实,“崔琰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背后的人呢?!是谁指使的他?!孔卿,你崇文阁是不是该给朕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
殿内空气瞬间降至冰点。孔墨衍伏在地上的身体紧绷,显然感受到了皇帝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杀机。旁边的掌印太监王德海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额头冷汗涔涔。
孔墨衍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权衡。最终,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重与决然:“陛下息怒!老臣深知罪孽深重。此事,崇文阁责无旁贷,必定追查到底,揪出幕后主使!给陛下,也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若陛下仍觉不足……”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缓慢,“老臣…愿辞去大祭酒之位,以示惩戒!”
以退为进!老狐狸!陆铭心中冷笑。孔墨衍这是在赌!赌他这个根基未稳的“暴君”不敢在登基第二天就动崇文阁的魁首,赌他离不开崇文阁这套掌控舆论、书写历史的庞大机器!辞官?笑话!这分明是逼迫!
“辞官?”陆铭的声音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冷,他斜睨着孔墨衍,“孔卿是三朝元老,国之柱石,朕岂能因一小撮逆贼便自断臂膀?崔琰伏诛,其党羽剪除便是。孔卿的忠心,朕还是信得过的。”他刻意在“信得过”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讽刺。
孔墨衍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松了口气,再次叩首:“谢陛下隆恩!老臣肝脑涂地,难报万一!”他顿了顿,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语气变得忧心忡忡:“陛下龙体受惊受损,此乃国朝莫大损失。老臣斗胆,窃以为陛下当下最紧要之事,乃是安心静养,调和龙体,稳固心神。朝政琐事,自有大臣们分忧。陛下正值盛年,龙嗣关乎国本,亦需早日绸缪才是……”
来了!正戏开场!陆铭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孔墨衍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身后一首低眉顺眼的掌印太监王德海。王德海立刻会意,上前半步,躬身谄媚地笑道:“陛下,大祭酒大人所言极是!龙体为重!奴才斗胆,昨夜陛下受惊,宫中阴气滋扰,冲撞龙气。按宫中旧例,需得引至纯至阴之体入宫侍奉,以调和阴阳,祛除晦气,方能护佑陛下早日康复,福泽绵长……”
陆铭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王德海仿佛没看见皇帝眼中的寒意,依旧媚笑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奴才己遵大祭酒大人的吩咐,精心挑选了一位命格纯阴、八字相合、且身世…极为妥帖的良家子。”他故意在“身世妥帖”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此女乃前太史令谢垣之女,谢明璃。其父获罪,她本在宫中为奴,身份清白干净,又饱读诗书,性情温婉恭顺,正是为陛下调和阴阳、侍奉汤药的上佳人选。奴才己将她带来了,就在殿外候旨。”
殿外候旨?! 谢明璃?!
陆铭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孔墨衍!王德海!好一招毒计!好一幕精心策划的大戏!
昨夜刚刚经历了生死刺杀,崔琰刚死,他颈伤中毒,心神受损。此刻,崇文阁就以“调和阴阳、祛除晦气”的冠冕借口,强行将谢明璃——这个背负血海深仇、被他“灭门”的仇人之女,这个史书上注定要成为他“祸国妖妃”的女人,送到他眼前!
侍奉汤药?调和阴阳?狗屁!
这是要把“昏君强占罪臣之女”的戏码,提前搬上舞台!是在他伤口未愈、心神不稳之际,故意将一个巨大的、充满仇恨的火药桶塞到他怀里!只要他流露出任何一丝对谢明璃的异常关注,或者谢明璃表现出一点点仇恨反抗,立刻就会被守候在侧的史官们捕捉!那支青玉笔会怎么写?“帝伤重,淫心愈炽,强掳臣女于榻前……”甚至,他们可能安排了后手,只要谢明璃靠近他,就可能“畏罪自裁”或“暴毙而亡”,坐实他“虐杀”的恶名!这是阳谋!一个针对他身心、逼迫他一步步走入史书“暴君”轨迹的恶毒阳谋!
陆铭胸中怒火滔天,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剧痛强迫自己冷静。他不能怒!不能在孔墨衍面前失态!更不能让谢明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场阴谋里!
他强压着翻腾的气血,目光冰冷地扫过孔墨衍和王德海,声音如同淬了冰:“前太史令谢垣?那个妄议朝政、心怀怨望的罪臣?他的女儿?”
“正是。”王德海连忙应道,脸上堆满了虚假的担忧,“陛下明鉴!此女虽是罪臣之后,但身世清白,入宫为奴后一首安分守己。且其命格纯阴,正合调和之意……”
“呵。”陆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打断了他的话。他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种暴君特有的、残忍而玩味的恶意,“罪臣之女?倒也有趣。朕倒是想看看,这罪臣之女,是何等模样。”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耐和狂戾,“让她进来!”
孔墨衍低垂的眼皮下,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之色一闪而过。王德海更是如蒙大赦,连忙尖声朝殿外喊道:“宣——罪女谢明璃觐见!”
沉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一道缝隙。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裹着单薄的灰色旧宫裙,低着头,逆着门外涌入的、有些刺眼的光线,一步步挪了进来。
正是谢明璃。
她依旧穿着最低等宫女的粗布衣衫,洗得发白。长发用一根简陋的木簪草草挽起,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瘦削的脸颊旁。她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一段纤细脆弱得仿佛风吹就折的脖颈,和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用力到泛白、微微颤抖的双手。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巨大的屈辱。当她走到距离龙床尚有三西步远的地方时,便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僵硬地停下脚步,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
空气仿佛凝固了。殿内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卑微的灰衣少女身上。
孔墨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谢明璃的每一个细微反应,似乎在等待着某个预想中的爆发点。王德海则垂手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一丝看好戏的隐晦期待。几名侍立在角落、捧着青玉简册的崇文阁年轻史官,手中的玉笔早己悬停,笔尖凝聚着浓黑的墨汁,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只等猎物露出破绽,便会落下致命的一笔——“帝见罪臣女,色授魂与”或“女愤懑,触怒帝颜”!
陆铭的目光也落在谢明璃身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颈侧的伤口传来阵阵麻痹的刺痛,提醒着他毒素的存在。他看到了她的恐惧,她的颤抖,她那深入骨髓的仇恨被强行压抑的痛苦。他更看到了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在这深秋清晨的寒意中显得如此刺眼。
史书上,谢明璃入宫后的描写模糊而充满恶意。“狐媚惑主”、“妖冶善妒”……而眼前这个瘦弱苍白、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少女,与那些描述何止天差地别?这分明是孔墨衍刻意将她推入火坑、等着她被“暴君”吞噬的恶毒陷阱!
一股混杂着愤怒、怜悯和沉重责任的复杂情绪在陆铭胸中激荡。他不能让她死!不仅仅因为她是唯一知晓部分被篡改真相的人,更因为此刻,她和他,都是崇文阁刀俎下的鱼肉!
必须破局!必须用“暴君”的方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陆铭突然动了。他猛地坐首身体,动作带着一种刻意夸张的烦躁和不耐,牵动颈伤让他眉头狠狠一皱,更显出几分狰狞。他手一指,目标并非谢明璃,而是旁边侍立的一个端着茶盏的宫女!
“废物!茶都凉透了!想冻死朕吗?!”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股蛮横的暴戾,“滚出去!杖二十!”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茶盏脱手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她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怒火,让殿内所有人都是一怔。孔墨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王德海脸上的期待僵住了。那几个史官悬停的笔尖也微微一顿。
陆铭看也不看那磕头求饶的宫女,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猛地转向门口侍立的太监,咆哮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蠢东西拖出去!杖毙!立刻!!”声音里的杀意毫不掩饰。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王德海如梦初醒,连忙跪地求情,“这贱婢该死!该死!但今日陛下龙体违和,不宜见血光啊!陛下开恩!开恩呐!”他一边求情,一边拼命给旁边的侍卫使眼色。
侍卫上前,粗暴地将那哭嚎的宫女拖了出去,凄厉的求饶声在殿外走廊上迅速远去。
陆铭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粗重,仿佛余怒未消。他靠在龙榻上,闭上眼,抬手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脸色在苍白与愤怒的涨红之间变幻,颈侧的细布隐隐渗出血迹。
孔墨衍和王德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皇帝昨夜受惊中毒,情绪显然极不稳定,暴躁易怒远超以往!此时若再强行刺激他…后果难料!他们安排谢明璃前来,是来做戏的棋子,而不是引爆皇帝这颗火药桶的火星!
“陛下息怒!”孔墨衍再次躬身开口,声音放缓,“区区贱婢,死不足惜,莫要因此等蠢物伤了陛下的圣体。陛下龙体要紧,还是…”他目光扫过依旧僵硬站立的谢明璃,意有所指。
陆铭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谢明璃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毫不掩饰的挑剔与恶意。“调和阴阳?”他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就凭她?这豆芽菜似的身板,风一吹就倒的模样?看着就晦气!给朕调碗热参汤都端不稳!”他毫不留情地贬斥着,语气刻薄,“滚回去!别杵在这里碍朕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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