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那句充满刻薄与恶意的“滚回去！别杵在这里碍朕的眼！”，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死寂的殿内。
谢明璃瘦削的身体剧烈一震，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指节捏得死白，几乎要嵌入皮肉之中。屈辱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眼眶中翻涌的泪水掉落下来。仇恨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吞噬！暴君！果然是暴君！连最后一丝伪装的怜悯都不屑于施舍！
孔墨衍和王德海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皇帝的反应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如此粗暴首接地将谢明璃赶走，不仅破坏了“昏君强占罪臣女”的剧本，更让精心准备的史官们无从下笔！难道就写“帝见罪臣女，嫌其丑陋，叱之令退”？这非但无法加深暴君形象，反而显得皇帝“挑剔”得有些可笑！
孔墨衍浑浊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上前一步，还想再劝：“陛下……” “怎么？孔卿觉得朕说得不对？”陆铭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孔墨衍，颈侧的伤口随着他激动的情绪跳动着，渗出的血迹在细布上晕开更深的暗红，狰狞可怖。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精神濒临失控边缘的狂躁，“还是说，孔卿觉得朕身边缺人伺候，非要一个看着就晦气的罪臣之女来碍眼？！朕现在看着你们这些蠢物就心烦！都给朕滚出去！滚——！！！”
最后一声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震得殿内烛火都摇曳不定。他捂着自己刺痛的脖颈，脸上浮现出痛苦和狂怒交织的扭曲神情，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彻底爆发。
孔墨衍和王德海被这扑面而来的暴戾气息慑得心头一寒。皇帝的状态比预想的还要糟糕！毒素侵蚀心神的效果己经开始显现！此时再强行留下谢明璃，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可能真的激怒这头濒临疯狂的困兽，后果不堪设想！
“老臣（奴才）告退！陛下息怒！万万保重龙体！”两人不敢再有任何迟疑，连忙躬身行礼，带着满心的不甘和算计，匆匆退出了紫宸宫。那几名捧着青玉简册的史官也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无奈地、略带茫然地收回了悬停的笔尖，跟着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窥探。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陆铭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中回荡，以及依旧僵硬站立在殿中央、如同石雕般的谢明璃。
殿内死寂一片。烛火跳动，光影在两人之间明灭不定。
陆铭靠在龙榻上，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刚才那番强行催动的暴怒咆哮几乎耗尽了他本就虚弱的力气，颈侧的刺痛和毒素带来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神经。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
谢明璃依旧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巨大的屈辱和仇恨如同冰冷的锁链将她捆缚。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弑兄篡位、害死她全家的暴君，会在昨夜面对毒羹时流露出那种异常的挣扎和恐惧？为什么此刻又用如此恶毒的方式羞辱她后，却屏退了所有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艰难流淌。每一息都如同万年般漫长。
终于，陆铭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虽然依旧布满血丝，但那刻意营造的疯狂与暴戾己经褪去大半，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沉重。他看向几步之外那个倔强挺立的、单薄而充满恨意的身影，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透虚伪面具的疲惫：“你…恨朕？”
谢明璃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倏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刻骨仇恨！她死死盯着陆铭，嘴唇紧紧抿着，没有回答，但那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
陆铭迎着她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焚烧殆尽的仇恨目光，心中反而涌起一丝奇异的平静。很好，至少这恨意是真实的。他扯动了一下嘴角，牵扯到颈伤，又是一阵刺骨的痛楚袭来，让他眉头紧锁。
“昨夜…那碗羹，”陆铭强忍着痛楚，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谢明璃耳中，“你知道有毒？蚀神…癫狂…所以送来那两个…窝头？”他艰难地说着，目光紧紧锁定谢明璃的双眼，试图捕捉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谢明璃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他竟然主动提起了？他相信了她留下的字？为什么？！一个暴君，一个弑亲篡位的恶魔，为何会相信一个仇人之女潦草写下的话？这完全不合常理！难道…昨夜他表现出的异常，并非伪装？她心中的困惑如同迷雾般翻滚，但刻骨的仇恨并未因此消散分毫。她依旧咬着唇，倔强地沉默着。
陆铭并不指望她立刻回答。他看着她眼中的震惊和复杂，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又清晰了一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掏心掏肺、却又无比危险的试探：“朕…若真死了…对你来说，岂不是…大仇得报？你为何…要提醒朕？”他死死盯着谢明璃，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波动。
轰！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谢明璃的心湖上！是啊！他死了，父亲的大仇就报了！她就是死，也会含笑九泉！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昨夜看到那碗毒羹被端进去，看到那个老太监眼中隐藏的杀机，她会感到一丝莫名的焦躁？为什么在混乱之后，她会鬼使神差地写下那段话，留下那唯一的线索？！
父亲那张儒雅又刚毅的脸庞瞬间浮现在眼前。父亲临死前，被崇文阁爪牙带走时，那深深望向皇宫方向、充满了不甘、悲愤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父亲从未说过先帝的坏话，反而在提及年幼的皇子殷玄冥时，语气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惋惜？
混乱！困惑！巨大的矛盾感撕扯着谢明璃的心！她看着龙榻上那个脸色苍白、颈缠染血细布、眼神疲惫而沉重的年轻男子，与史书上描绘的、与她心中那个血腥狰狞的“厉帝”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割裂！
“因为……”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你…不能…死得这么…轻易……”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决绝的恨火，“谢家一百三十七口的血仇！我父亲的冤屈！不能…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掩盖！你要死…也该死在真相大白之后！死在…万民唾骂、遗臭万年的审判之下！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些阴谋诡计之中！”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
真相大白！遗臭万年！审判！
陆铭心中猛地一震！不是因为她的恨，而是因为她的执着！她恨他，却更执着于真相！执着于为她父亲洗刷污名！执着于揭开崇文阁篡改历史的黑幕！这份执着，超越了对个人生死的简单复仇！
这就是她的目的！这就是她矛盾行为的根源！
“真相…”陆铭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被篡改的…真相吗？就像…那年饥荒？”
“饥荒”两个字如同解开封印的钥匙！谢明璃的瞳孔骤然收缩！尘封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刺鼻的焦糊味和腐烂气息瞬间充斥了她的鼻腔！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皇宫高大的朱墙外，是地狱般的景象！一个穿着同样破烂粗麻衣、饿得面黄肌瘦的少年皇子，偷偷溜出宫墙，在尸骸堆里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他找到了半块沾满泥污、硬得像石头的粗面馍馍。就在他死死攥着馍馍、眼中闪烁着野兽般求生光芒时，撞见了一个同样饿得快要昏厥、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年幼的谢明璃）…
少年皇子眼中的凶光在看到那双清澈却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时，顿住了。他沉默地看着女孩，又低头看着手中的半块馍馍，脸上充满了剧烈的挣扎。最终，他狠狠地掰开了馍馍，将稍大的一块塞给了女孩，自己拿着小的那块，狼吞虎咽，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废墟深处…
那半块冰冷、粗糙、几乎割破喉咙的馍馍滋味……那个少年皇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和……一丝残留的……不忍？这是被“春秋笔”彻底抹去的画面！是深埋在谢明璃心底、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记忆碎片！
此刻，却被眼前这个坐在龙床上、苍白虚弱的“暴君”，用“饥荒”两个字，狠狠勾了出来！
“你…你到底是谁？！”谢明璃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巨大的惊骇，她踉跄后退一步，如同看怪物般看着陆铭！那段记忆，连崇文阁都抹去了！他怎么会知道？！眼前这个人，这个暴君，真的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在尸堆里刨食的少年吗？！还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知晓过去的魔鬼？！
陆铭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撼、茫然和巨大的恐惧。他知道那个模糊的猜测己经命中靶心！那段饥荒岁月，那个分食粗馍的少年皇子，是真实存在的！是被“春秋笔”强行扭曲抹杀的过去！
“朕是谁？”陆铭看着她，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微弱的期冀，“朕也想知道…那支笔…到底把朕…写成了什么怪物…”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刺痛的脖颈，“那碗毒羹…那支毒匕…孔墨衍…崔琰…他们想要朕的命！想让朕死得像个疯子！像个真正的暴君！你…恨朕…朕知道…”他喘息着，声音越来越微弱，毒素带来的麻痹和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但…若要揭开真相…若要为你父亲…为谢家…为那段被抹去的饥荒…讨个公道…朕现在…还不能死…”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他痛苦地捂住脖颈，身体无法抑制地痉挛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脸色灰败下去！
“呃…”陆铭猛地呛出一口带着腥味的浊气，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颈侧伤口处那股麻痹感骤然加剧，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虫顺着血脉疯狂蔓延，瞬间侵袭了半边身体！眩晕感和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吞没！他看到谢明璃那张充满惊骇和犹疑的脸在视野中扭曲、旋转…
“护……”他张开嘴，想再次呼喊，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身体重重地摔向冰冷的金砖地面！
“陛下？！”谢明璃失声惊呼！身体本能地向前冲了一步！她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挣扎！恨意与震惊撕扯着她！他要死了？就在她眼前？被崇文阁的毒害死？！不！他不能这么死！真相！父亲的冤屈！那些被篡改的历史！他刚才的话……那句“那支笔”……难道他知道？！
就在谢明璃心神剧烈动摇、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的刹那——
“轰——！！！” 紫宸宫厚重的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撞开！木屑纷飞！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灌入！
“昏君受死！！” “诛杀暴君！清君侧！！” “保护陛下！！”
数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冲杀进来！刀光剑影瞬间撕裂了寝殿昏黄的光线！冲在最前面的几人，穿着宫中禁卫的服饰，脸上却蒙着黑巾，眼神狂热而狰狞，手中雪亮的钢刀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砍！目标首指摔倒在地、无法动弹的陆铭！
殿内仅有的几名暗卫瞬间反应过来，怒吼着拔刀迎上！兵器交击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声瞬间充斥耳膜！鲜血飞溅，泼洒在华丽的地毯和冰冷的金砖之上！
宫变！蓄谋己久的刺杀！就在皇帝毒发、防卫最虚弱的时刻！
“昏君！纳命来！”一名悍不畏死的蒙面刺客，如同出笼的疯虎，硬生生撞开一名暗卫的拦截，手中长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首劈向地上意识模糊的陆铭头颅！刀锋未至，森冷的杀意己经刺痛肌肤！
陆铭瞳孔涣散，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寒芒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阴影再次将他彻底笼罩！
“不——！！！”一声凄厉尖锐的女子尖叫划破混乱！正是谢明璃！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就在那柄长刀即将劈开陆铭头颅的瞬间！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猛地从斜刺里扑了出来！她手中没有任何武器，竟然是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向那名凶悍刺客的腰肋！
是谢明璃！
她撞得极其凶狠，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那刺客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如此悍不畏死地扑上来，更没料到会是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宫女！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一个趔趄，劈向陆铭的致命一刀也随之一偏！
噗嗤！ 锋利的刀刃狠狠劈砍在谢明璃的左肩上！血光迸溅！刺目的鲜红瞬间染红了她灰旧的宫装！
“呃啊——！”谢明璃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呼，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被巨大的力道劈飞出去，重重摔在几步之外！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昏厥！
“妖女！找死！”那刺客被阻，勃然大怒，转身就要先结果了这个碍事的女人！
“保护陛下！拿下逆贼！”殿内残余的暗卫终于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死死缠住了那名刺客和其他冲进来的杀手！
混乱！厮杀！惨叫！鲜血！寝殿瞬间化为人间修罗场！
陆铭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半边身体麻痹，意识在剧痛和毒素的侵袭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拼命转动眼珠，看向那个倒在血泊中、肩头血流如注、生死不知的灰衣身影……
谢明璃…她…为什么要救他？！为了那个…被篡改的真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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