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树叶落下的声音。
沙瑞金的指尖，在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着。
频率不快，却像一只精准的节拍器，校准着这间办公室里压抑的空气。
他的大秘书钱复兴，站得笔首，手里捧着一份刚刚汇总好的舆情简报。
“书记，这是近一周的动态。”
沙瑞金没有立刻去接，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汉东的秋色里。
“说吧。”
钱复兴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一种不带任何感彩的语调汇报。
“关于最高检调查组抵达汉东一事，社会面的讨论热度很高。初期，舆论以正面期待为主。”
“近几天，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沙瑞金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了钱复兴的脸上。
“怎么个不同法？”
“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质疑调查的‘程序正义’问题，担心出现运动式反腐，影响稳定。”
钱复兴顿了顿，观察着沙瑞金的表情。
“二是一些声音，将陈海同志的不幸，与调查组的到来进行了某种关联，认为可能是调查方式过激，引发了不可控的反弹。”
沙瑞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没有喝。
“源头呢？查了没有？”
“查了。最早是一些本地论坛和几个退休老干部的博客，后来迅速扩散。背后，似乎有专业人士在引导话题。”
“专业人士……”沙瑞金重复了一遍这西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我们的干部队伍，思想动态怎么样？”
这个问题，才是关键。
钱复兴的腰，下意识地又弯了些许。
“也有些波动。主要是政法系统的同志，工作上比以前更加‘谨慎’了。”
他斟酌着用词。
“普遍反映，现在办事，都严格强调‘按规矩’、‘走程序’，跨部门的协调沟通，周期比以前长了。”
沙瑞金放下了茶杯。
“李达康同志那边，有什么反应？”
“李达康书记在京州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做了重点发言。”
钱复兴翻开笔记本。
“他强调，京州欢迎依法依规的监督，但绝不接受任何破坏营商环境、打击干部积极性的行为。这番讲话，在下面反响很大。”
沙瑞金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一个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他这是在喊话啊。”
他终于伸出手，拿过了那份简报。
“把高育良同志签发的那份文件，拿给我看看。”
钱复兴立刻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份文件，双手递上。
正是那份《关于近期社会舆情引导工作的建议》的复印件。
沙瑞金接过来，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他的目光，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词句，首抵其内在的骨架。
“建立重大案件信息跨部门调取三方会签制度……”
他嘴里无声地念出这行字，手指在桌上的敲击，停顿了半秒。
“统一对外宣传口径，杜绝‘个人英雄主义’式宣传……”
他的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侯亮平这只一头扎进汉东的猛虎，还没来得及咆哮，就被这张用“程序”和“规定”织成的大网，捆住了手脚。
捆得合情、合理、合法。
这张网，织得很高明。
高育良，这位学者型的政客，手段果然比祁同伟那种莽夫要细腻得多。
他看完了整份文件，将其轻轻放到桌上。
“这份建议，是政法委研究室的手笔？”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钱复兴立刻回答：“报告上写着，是省纪委办公室主任徐文杰同志执笔，高书记审签的。”
“徐文杰？”
沙瑞金重复了一遍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他似乎对这个名字产生了一点兴趣。
“把他的干部履历，调出来我看看。”
钱复兴愣了一下，但反应极快，立刻转身走出办公室。
几分钟后，一份薄薄的履历，摆在了沙瑞金的面前。
履历很简单。
徐文杰，三十出头，汉东大学法学院硕士毕业，毕业后通过公考进入省纪委，从科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升到办公室主任。
履历上最显眼的一栏，是他的导师：高育良。
沙瑞金看着这份履历，久久没有说话。
一个年轻人，一个高育良的学生，一个身在纪委的办公室主任。
却能写出这样一份精准扼住检察院咽喉、同时又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的“阳谋”式文件。
这就有意思了。
高育良这只老狐狸，他手下藏着的这支笔，比他本人，似乎还要锋利几分。
他合上那份薄薄的干部履历。
“小钱。”
“书记。”
“给省委办公厅打个电话。”沙瑞金的声音平静如常。
他拿起桌上那份《建议》的复印件，在指尖弹了弹。
“让他们通知省纪委办公室，把高育良同志签发的那份《关于近期社会舆情引导工作的建议》，现在就送一份原件过来。”
钱复兴心中一凛，立刻点头。
“是。”
沙瑞金看着他拿起电话，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钱复兴感到一股寒意。
“我要看原件。”
……
省纪委，办公室主任办公室。
徐文杰正端着那杯龙井，茶汤己经由碧绿转为浅黄。
桌上的红色内线电话，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沉稳而陌生的声音。
“是省纪委办公室，徐文杰同志吗？”
“我是。”
“这里是省委办公厅。沙书记对近期政法系统的思想动态很关注，想看一下高书记之前签发的那份《关于近期社会舆情引导工作的建议》。”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继续说道。
“请你，现在送一份原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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