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委大礼堂。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主席台，同样坐满了全省副厅级以上的领导干部。
但气氛，己经与巡视组初来时，截然不同。
那时的空气，是凝固的，是充满着揣测与不安的。
而此刻，空气是沉重的，是压抑的，像一场巨大风暴过后的、遍地狼藉的清晨。
全省领导干部警示教育大会。
主席台正中，属于省长李达康的位置上，没有准备任何讲稿。
只放着一杯己经凉透了的清茶。
当李达康从后台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位置时，全场数千名干部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的脚步很慢，很沉。
不像过去那样，永远走得虎虎生风，像一辆马力全开的战车。
他今天走得，像一个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的人。
他的脸色，确实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但他那双眼睛，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
那是一种烧尽了所有狂热与迷雾之后，露出的、最本真的底色。
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省长李达-康。
而是一个犯了错误，需要向党和人民，进行深刻忏悔的学生李达康。
他要亲手，为自己过去那种“唯GDP论”的错误思想，画上一个血淋淋的，但却是必须的句号。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李达康站到了发言台前。
他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他向着台下，深深地，九十度，鞠了一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台下，响起了成片的、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无数人，下意识地从座位上，微微欠起了身子。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李达康啊！
是那个永远昂着头，字典里从来没有“妥协”和“认错”两个字的李达康啊！
他这一躬，比任何严厉的处分，都更具震撼力。
许久，李达康首起身子。
他握住话筒，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同志们。”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疲惫。
“我错了。”
“我对不起汉东，更对不起汉东这片土地上，信任着我们的人民。”
台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他这种单刀首入、不留任何余地的自我否定，给彻底镇住了。
他没有为自己找任何借口，没有提一句客观原因。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自己，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进行着最彻底的自我剖析。
“南城新区的案子，办结了。”
“郑国强之流的黑恶势力，被连根拔起。钱默之流的腐败分子，也被送上了审判席。”
“这看起来，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无尽的自嘲与痛苦。
“但是，我今天站在这里，想问大家一个问题，更想问我自己一个问题。”
“郑国强这颗毒瘤，是怎么长出来的？”
“钱默这些蛀虫，又是谁，给了他们啃食国家资产的土壤和机会？”
他伸出一根手指，重重地，戳向自己的胸口。
“是我！”
“是我李达康！”
“是我这种‘唯GDP至上’的、错误的政绩观，催生了他们，喂养了他们，壮大了他们！”
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过去，我总以为，只要把经济搞上去了，只要城市变漂亮了，只要高楼大厦建起来了，就是最大的政-绩！”
“我把人民，当成了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当成了我那张宏大蓝图上，可以被随意涂抹和牺牲的背景！”
“我忘了！我彻彻底底地忘了！人民，他不是数字啊！”
“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有他们的柴米油盐，有他们的血泪和辛酸！”
“当我在为南城新区，那每年几百亿的GDP增长，而沾沾自喜，而意气风发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在那片光鲜亮丽的工地上，有老农的腿，被推土机打断！有百姓的家，在深夜里，被夷为平地！”
“我李达康，就是那个只顾着让马车疯狂飞奔，却听不到车轮底下，传来呻吟与哭喊声的、又瞎又聋的马车夫！”
这番话，像是一把刀，剖开了他自己的胸膛，也刺痛了台下，无数有着相似思维的干部的心。
坐在第一排的徐文杰，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台上那个，仿佛在一夜之间，完成了思想上“涅槃重生”的李达康，心中充满了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李达康之间，那道因为执政理念不同，而产生的、最深的裂痕，被彻底弥合了。
主席台上，李达康端起那杯凉透了的茶，猛灌了一口，像是要浇灭心头燃烧的火焰。
他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一丝平静，但思考，却进入了更深的层次。
“这次，中央巡视组的同志们，给我，给我们汉东，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他们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们不仅要追求发展的‘速度’，更要追求发展的‘温度’！”
“我们不仅要学会算经济账，更要学会算民心账！”
“我们汉东，花大力气，建成了全国领先的‘数据围城’系统。我过去，也以为，那只是一个用来提高行政效率，用来招商引资的工具。”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数据围城’，它不是用来监控老百姓的！更不是用来粉饰我们政绩的！”
“它是一面镜子！”
“一面让我们这些当官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们的每一个决策，到底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什么！给人民，带来了什么的，照妖镜！”
“它能让我们看到，一笔拆迁款，在经过了层层盘剥之后，还剩下多少，能真正落到老百姓的手里！”
“它也能让我们看到，一个光鲜的开发区背后，到底有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冤屈，无处申诉！”
“这，才是它真正的价值！”
“这，才是我们汉东未来发展，唯一正确的方向！”
他的话，讲完了。
全场，依旧是一片死寂。
然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
那掌声，有些犹豫，有些稀疏。
但很快，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掌声，如同雨点般响起，然后汇聚成溪流，最后，变成了一片响彻整个礼堂的、雷鸣般的海洋！
这掌声，经久不息。
这掌声，不仅是给李达康此刻自我革命的勇气。
更是给汉东，即将开启的、一个全新的、更加以人为本的发展时代的。
……
会议结束，人潮散去。
徐文杰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后台的走廊上，静静地站着。
很快，李达康在秘书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他屏退了秘书。
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李达康走到徐文杰面前，主动伸出了手。
他的手掌，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却多了一种，饱经风霜后的、踏实的温度。
他紧紧地，握住了徐文杰的手。
“文杰。”
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真诚。
“谢谢你。”
“是你，让我这辆快要冲下悬崖的‘快车’，在最后一刻，重新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徐文杰也微笑着，回握住他的手。
“书记。”
他顿了顿，改了口。
“我们是战友。”
李达康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两人相视一笑。
所有的分歧，所有的碰撞，所有的博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化作了真正的、更高层次的、属于战友之间的，理解与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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