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的声音不重，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砸在每个常委的心上。
“我们省纪委和省检察院，都不可信了？”
这个问题，不是质问，是定性。
李达康像一头被瞬间扼住喉咙的雄狮，所有的咆哮都卡在了胸膛。
他可以指责高育良搞派系斗争。
他可以质疑侯亮平滥用职权。
但他绝不能，也不敢，去挑战整个汉东省的纪检监察体系。
那等于是在挑战省委的权威，是在挑战沙瑞金本人。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
额头上，己经有汗珠沁出，顺着他刚毅的脸部线条滑落。
高育良依旧端坐着，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知道，李达康这头猛虎，己经一头撞进了沙瑞金布下的天鹅绒陷阱里。
沙瑞金的目光，从李达康那张涨红的脸上，缓缓移开。
他没有穷追猛打。
他转向全场，语气变得温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达康同志，你先坐下。”
李达康的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依言，缓缓坐了回去。
那股冲天的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你的心情，我理解。”沙瑞金的声音，带着一种长者的宽厚，“京州是汉东的脸面，是经济的火车头。你这个市委书记，肩上的担子重，心里的压力大。”
“大风厂的火，你处置得很好。没有让事态扩大，稳定了人心，这是大功一件。”
他先给了一颗糖。
一颗让李达康能体面下台的糖。
李达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紧绷的下颚线，依旧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
沙瑞金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但是，达康同志，我们也要看到。”
“火，为什么会烧起来？”
“大火的背后，有没有国资流失的问题？有没有干部腐败的问题？有没有官商勾结的问题？”
“这些问题，群众在看，中央在等。”
“我们不能因为怕疼，就不去刮骨疗毒。更不能因为怕影响发展，就对病灶视而不见。”
他的目光，扫过高育良。
“反腐败，是中央的决心，是党纪国法的要求，这一点，在汉东，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肯定了李达康的功劳，安抚了他的情绪。
又重新定义了问题的性质，把李达康口中的“政治攻击”，拉回到了“反腐调查”的轨道上。
同时，也敲打了高育良，提醒他，反腐是中央的大政方针，不是你个人或者派系的工具。
高育良微微颔首，扶了扶眼镜。
“沙书记说得对。我们政法系统，一定坚决贯彻省委的指示，把每一个案子，都办成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铁案。”
他把“历史检验”西个字，咬得很重。
像是在回应李达康，又像是在向沙瑞金表态。
李达康的拳头，在桌下攥得发白。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撞在软墙上的公牛，一身力气，却无处可使。
沙瑞金看着这两个汉东政坛的重量级人物，心中明镜似的。
他要的，不是一方压倒另一方。
他要的，是平衡。
是一种在可控范围内的，相互制衡的平衡。
只有这样，他这个新来的省委书记，才能有足够的空间，去推行自己的意志。
“我看，达康同志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
沙瑞金再次开口，抛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转折。
“我们的调查工作，既要坚决，也要稳妥。”
“既要查清问题，也要保护我们真心实意干工作的干部。”
“不能冤枉一个好同志，也绝不放过一个坏分子。”
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这样吧。”
“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他们知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为了确保这次调查的公平、公正、公开。”
“也为了打消一些同志不必要的顾虑。”
“我建议，由省纪委，派一位同志，作为联络员，加入最高检的调查组。”
“这位联络员，不参与具体的案件侦办，他的职责，是‘协助并监督’。”
“协助调查组，更好地了解我们汉东的情况，协调各方关系。”
“同时，也代表省委，监督整个调查过程，确保每一步，都合乎程序，合乎规定。”
“大家看，怎么样？”
沙瑞金的目光，环视全场。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
李达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飞快的盘算。
派一个纪委的人去监督？
这等于是在侯亮平的头上，安了一副笼头！
侯亮平再想肆意妄为，就得掂量掂量省纪委的态度。
这对他是好事！
他立刻表态：“我同意沙书记的建议！这样既保证了调查的独立性，也体现了省委的监督，我完全拥护！”
高育良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在侯亮平的队伍里安插一个人？
这似乎是沙瑞金不放心他，要亲自下场了。
但他转念一想，纪委，毕竟还是他分管的领域。
派去的人，还能跳出自己的手掌心吗？
只要人选得当，这个联络员，不过是个摆设。
他随即也微笑着点头：“我也同意。这样可以让调查组的工作，更加顺利地开展，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两大巨头都同意了。
其他的常委们，更是如释重负，纷纷附和。
“同意。”
“这是个好办法。”
“沙书记高瞻远瞩。”
一场即将引爆汉东政坛的全面战争，就被沙瑞金用这样一手“太极推手”，化解于无形。
他既维护了侯亮平调查的权威性，又给了李达康一个台阶下。
更重要的，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只自己的眼睛，成功地楔进了那颗从北京飞来的“钉子”内部。
“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沙瑞金一锤定音。
“散会。”
……
会议结束。
常委们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表情都意味深长。
李达康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依旧挺拔，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收敛了许多。
高育良和几位“汉大帮”的成员低声交谈了几句，也离开了会议室。
最后，只剩下沙瑞金和他的大秘，以及省纪委书记田国富。
田国富没有走，他知道，沙书记还有话要说。
“国富同志，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沙瑞金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省委书记办公室。
沙瑞金亲自给田国富倒了一杯水。
“今天常委会上的事，你怎么看？”沙瑞金开门见山。
田国富是个老纪检，为人方正，不喜言辞。
他想了想，沉声说：“达康同志，急了点。育良同志，稳了点。”
“哈哈。”沙瑞金笑了，“你这个评价，很形象。”
他放下水杯，表情变得严肃。
“这个联络员的人选，很重要。”
“这个人，既要懂业务，也要懂政治。”
“他既要能和侯亮平那种人说得上话，又要能顶得住来自各方的压力。”
“最重要的一点，”沙瑞金看着田国富的眼睛，“他的屁股，必须坐得正。他要清楚，他代表的，不是纪委，也不是政法委，而是我，是省委！”
田国富的心，猛地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沙瑞金的全部意图。
这个联络员，不是监督员，也不是协调员。
他是一把探针。
一把沙瑞金要亲自插入汉东这潭深水里的探针。
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几个纪委副书记、厅级巡视员的名字。
但很快，又被他一一否决。
那些人，太老了，太圆滑了，关系网太复杂了。
他们进去，只会和稀泥，绝对成不了沙瑞金想要的探针。
那派谁去？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年轻，锐利，没有背景，却又偏偏和各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有些犹豫。
“怎么，没有人选？”沙瑞金看出了他的迟疑。
田国富抬起头，下定了决心。
“书记，我有一个人选。”
“只是……他太年轻了，级别也低了点。”
“但要说业务能力和政治敏感性，整个纪委，怕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
沙瑞金的眉毛，微微一挑，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哦？那个办公室主任？”
田国富一愣，他没想到沙书记竟然会知道。
“对，就是办公室主任，徐文杰。”
沙瑞金站起身，走到窗前，双手负后。
“高育良的学生，祁同伟和侯亮平的师弟。”
“听说，前几天，还送了侯亮平一份‘匿名’的大礼？”
田国富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发现，自己对这位新书记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书记，这……”
沙瑞金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让人看不透的笑容。
“不用紧张。”
“有本事的人，总会发光的。”
他看着田国富，缓缓说道。
“就他了。”
“你告诉他，让他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
“明天一早，就去最高检调查组报到。”
“另外，你再替我，跟他说一句话。”
田国富立刻拿出本子，准备记录。
沙瑞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告诉他，做省委的眼睛，就要看得清。”
“做省委的耳朵，就要听得真。”
“不要怕得罪人。”
“在汉东，只要他没犯错误，就没人能动得了他。”
田国富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省委书记。
他知道，汉东的天，真的要变了。
而那个叫徐文杰的年轻人，将被这只巨大的手，推向风暴最中心的位置。
“我明白了，书记。”田国富合上本子，郑重地回答。
“那侯亮平那边，需要我提前打个招呼吗？”
沙瑞金摆了摆手。
“不用。”
“让他自己去。”
“我倒想看看，当侯亮平这只天降的猴子，遇到我们汉东自己养的这只‘小狐狸’，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会不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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