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
整整两天，侯亮平的加密手机，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这两天里，他依旧扮演着那个被汉东官僚体系磨平了棱角的、一筹莫展的调查组长。
他按时参加徐文杰组织的“工作流程学习会”，耐心地听着那些繁文缛节。
他甚至还“从善如流”地，让陆可根据徐文杰的“心理侧写”理论，写了一份长达三十页的、关于欧阳菁消费习惯和性格弱点的分析报告，并让徐文杰“审阅指正”。
所有人都以为，那只从北京来的猴子，己经被关进了“程序”的笼子里，开始学习新的游戏规则了。
只有侯亮平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己经飞到了几百公里外的临城县。
他在等。
等一道能划破这片沉闷夜空的，远方的惊雷。
第三天傍晚，那部加密手机，终于发出了一阵短促而独特的震动。
侯亮平几乎是在震动响起的第一时间，就抓起了手机。
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然后才按下了接听键。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周正压抑着的声音，背景里有风声，显得有些空旷。
“情况怎么样？”侯亮平的声音，绷得很紧。
“侯局……”周正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丝后怕的颤抖。
“我们可能……捅到马蜂窝了。”
侯亮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说重点。”
“我见到姜伟的妻子了。”周正说，“一个很朴实，也很胆小的农村妇女。我一开始说是她丈夫的老工友，费了很大劲，才让她放下戒心。”
“她说，当年的事，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侯亮平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份《刑事谅解书》，是当时的县公安局长孙海平，带着两个警察，半夜十二点，堵在她家里逼着她签的。”
“孙海平当时跟她说，字签了，拿钱，这事就了了。如果不签，她和她上小学的儿子，以后出门可得小心点，临城路上的大车，多得很。”
侯亮平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三十万赔偿款呢？”
“她说，钱是第二天采石场那边派人送来的，当着村干部的面，点了三十沓，还拍了照片。”
“可钱到手没一个星期，采石场的人又来了。用各种名目，什么‘事故处理协调费’、‘村委会公关费’、‘丧葬补助金预支’……连哄带吓，又从她手里拿走了二十二万。”
“最后到她手上的，只有八万块。她拿着那八万块，像拿着一块烫手的炭，连大气都不敢出。”
电话这头，侯亮平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威逼利诱，巧取豪夺。
这不是简单的枉法，这是黑社会！
“还有更重要的！”周正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些许。
“我走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最后从床板底下，翻出来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塞给了我。”
“侯局，是姜伟的日记！”
“日记？”侯亮平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对！一本小学生用的那种硬皮笔记本，他从上访那天开始记，断断续续记了小半年。”
“日记里，把他怎么发现采石场污染，怎么组织村民，怎么去县里、市里上访，又怎么被一次次打压的过程，都写得清清楚楚！”
“最关键的是，日记的最后一页，记录了他出事前三天的一件事。”
周正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念道。
“他说，那天，采石场的老板，也就是祁同伟的那个堂弟，带人去他家砸东西，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是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个堂弟当时喝多了，当着好几个村民的面，嚣张地吹牛。”
“他说：‘你个泥腿子，告到北京去都没用！我上头，是我哥，省公安厅的祁厅长！天塌下来，都有他给我顶着！’”
轰！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侯亮平的耳边轰然炸响。
祁同伟！
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被“完美”处理掉的交通肇事案，竟然像一根引线，穿过层层的迷雾，精准地，连接到了这位汉东省公安系统一把手的身上！
这不是简单的滥用职权。
这很可能，是这位公安厅长，为了庇护亲属的非法利益，而指使手下，制造的一起谋杀！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通了。
为什么卷宗要做得那么“完美”？因为背后的人，级别太高，不能留下任何瑕疵。
为什么一个交通肇事案，需要公安局长亲自出面，去威逼一个农村妇女？因为他不是在办案，他是在替自己的主子，抹掉一块污迹。
“侯局！侯局！你在听吗？”
周正的声音，将侯亮平从巨大的震惊中拉了回来。
“我在听。”侯亮平的声音，己经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的表面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周正，听我的命令。”
“是！”
“第一，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那本日记。它现在，比你的命都重要。”
“第二，立刻离开临城，不要走高速，不要坐火车，租一辆最不起眼的地方牌照的车，走国道返回京州。”
“我会派信得过的人，在中途接应你。”
“是！我明白了！”
“还有，”侯亮平补充道，“安抚好姜伟的妻子，告诉她，天，很快就要亮了。”
挂断电话，侯亮-平在办公室里，像一头被困了太久的猛虎，来回踱步。
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和憋屈，在这一刻，尽数转化成了高昂的斗志。
他走到那面巨大的关系图前，看着上面那张李达康的照片，嘴角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
“李书记，算你运气好。”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马克笔，毫不犹豫地，在李达康和欧阳菁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然后，他走到祁同伟那张意气风发的照片前。
用那支红色的笔，重重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圈。
一个像靶心，又像绞索的圈。
“祁厅长，轮到你了。”
他知道，反击的号角，终于要吹响了。
他以为，这是他自己的判断，是他作为一名顶尖检察官，抓住战机，取得的决定性胜利。
他以为，他终于挣脱了那张无形的网，重新夺回了主动权。
但他不知道。
他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定，那么决绝。
每一步，却都精准地，踏在了那条由别人为他精心设计的轨道上，并且正以最高的速度，全速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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