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季,黏稠而漫长。1996年的夏天,雨水仿佛没有尽头,富春江的水位日日看涨,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枝残叶,在双桥镇狭窄的河道里打着旋儿呜咽。雨水敲打着青瓦、石板路和家家户户窗口伸出来的塑料雨棚,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白噪音。林晓阳穿着鲜红的塑料小雨靴,像只不知疲倦的小兽,在自家窄小的天井里来回踩水,水花溅得老高,打湿了周淑芬刚晾在廊下竹竿上的几件旧衣。
“疯丫头!作死啊!”周淑芬隔着厨房糊了油烟的玻璃窗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雨水也浇不熄的燥意。厂里的改制风言风语越来越盛,那张压在抽屉最底层的“下岗意向表”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坐立不安。她用力剁着砧板上的咸菜疙瘩,仿佛要斩断这湿漉漉的愁绪。
晓阳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收敛了些。她溜进堂屋,外公周嘉盛正佝偻着背,守着一个呛人的煤球炉子,小心翼翼烘烤着什么东西,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受潮又烘烤后特有的、混合着霉味和焦糊气的怪味。
“外公,你在烤什么呀?”晓阳凑过去,小鼻子几乎要碰到炉子上方氤氲的热气。
“唉,作孽哟。”外公叹口气,用火钳夹起一本湿透又烤得半干、边缘卷曲焦黑的连环画,封面上模糊的“三国演义”几个字依稀可辨,“隔壁王爷爷堆在柴房里的宝贝,大水冲进弄堂,全泡汤了。捞出来几本,看看还能不能救。”
炉火映着外公布满皱纹的脸,也映着那本饱经水患的连环画。湿透的纸张在火钳下蒸腾起白色的水汽,袅袅上升,在堂屋昏暗的光线里,竟奇异地折射出几道微弱的七彩光晕,朦朦胧胧,像一道小小的、被困在斗室里的彩虹。晓阳看得呆了,小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想抓住那虚幻的光带。
“别碰!烫!”外公赶紧拦住她,“看,水汽里有彩虹!书里的故事,泡烂了,蒸发了,是不是就变成天上的虹霓了?”外公浑浊的眼睛里,也映着那微弱的光彩,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
晓阳似懂非懂,只觉得那水汽里的彩虹,比弄堂外灰暗的天空要好看得多。她趴在炉子边的小板凳上,托着腮,看着外公一本本烘烤那些劫后余生的连环画,水汽升腾,小小的彩虹时隐时现。她想象着那些被水泡烂的图画和文字,是不是真的变成了彩色的小精灵,顺着水汽飞到天上,挂成了雨后的大彩虹?她甚至伸出手指,在氤氲的水汽中轻轻搅动,试图捕捉那些看不见的古事精灵。
就在这水汽与微光编织的宁静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兴奋的喧哗。晓阳像被惊醒的小鹿,猛地抬起头。弄堂里的水积得更深了,几乎漫过了第一级台阶。隔壁几个半大的孩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洗衣服用的大木盆,正嘻嘻哈哈地推着它,在浑浊的“河道”里当船划。
“晓阳!快出来!划船捞宝贝去!”领头的小胖墩阿强站在“船”里,挥舞着一根竹竿,活像个小水匪。
玩水的诱惑瞬间压倒了水汽里的彩虹。晓阳欢呼一声,也顾不上穿雨衣,只抓过门后一把破旧的黄油布伞,撑开就往雨里冲,小小的身影敏捷地跳进了摇晃的木盆里。
“慢点!慢点!别翻了!”外婆周秀琴的声音从后面追出来,带着无奈的宠溺。
木盆在狭窄、水淹的弄堂里磕磕碰碰地前进,孩子们的笑闹声盖过了哗哗的雨声。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菜叶、烂木头、一只孤零零的破拖鞋,甚至还有几只惊慌失措的蟑螂。晓阳眼尖,忽然指着前方一个漂浮的、半透明的塑料瓶子喊道:“快看!漂流瓶!”
竹竿一阵忙乱地拨弄,木盆靠近,晓阳探出大半个身子,小手奋力一捞,将那湿漉漉的瓶子抓在手里。瓶口用蜡封着,里面果然卷着一张纸条!孩子们都激动起来,七手八脚地帮晓阳打开瓶子,取出纸条。纸条被水浸透,字迹洇开,模糊一片,只勉强认出“你好”、“朋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显然也是某个孩子之前玩的把戏。虽然不是什么真正的秘密宝藏,但这意外的收获还是让孩子们兴奋地尖叫起来。
“哦——有信喽!晓阳捞到信喽!”孩子们在木盆里又叫又跳,木盆剧烈摇晃,浑浊的脏水泼溅进来,弄湿了他们的裤脚和鞋子,却没人介意。晓阳捏着那张湿软的纸条,小脸因为兴奋和用力而红扑扑的,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流下,她随手抹了一把,留下几道泥印,笑容却比雨后的阳光还要明亮。她大声宣布:“这是大海盗的藏宝图!等我破译了密码,带你们去找金子!”孩子们的笑闹声更响了,在这被雨水围困的灰色弄堂里,炸开一片无忧无虑的金色。
* *
雨势稍歇的傍晚,弄堂口的空地上积着大片水洼,倒映着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灰墙黛瓦。一辆半旧的二八杠男式自行车支在那里,显得格外庞大。林建国扶着车后座,晓阳穿着一条膝盖磨得发白的灯芯绒裤子,正颤巍巍地跨在横梁上,小脚勉强够着脚踏板,整个身子必须大幅度地倾斜才能保持平衡。
“眼睛看前面!腰挺首!别慌,爸扶着呢!”林建国耐心地指导着,声音沉稳。
晓阳咬着小嘴唇,全神贯注,小手紧紧抓着冰凉的车把。左脚用力一蹬,右脚本能地跟着踩下去,车身猛地一晃,林建国赶紧用力稳住。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起初歪歪扭扭,如同醉汉,但几个来回之后,那歪斜的轨迹竟渐渐拉首了一些,车轮滚动发出的“沙沙”声也变得顺畅起来。一种奇妙的掌控感和速度带来的微小刺激,让晓阳的眼睛亮了起来。
“爸!我好像会了!”她兴奋地喊,声音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格外清脆。
“不错不错!稳住!再蹬!”林建国鼓励着,扶着后座的手悄悄松开了几分力。
就在这时,弄堂里猛地窜出一条撒欢的小黄狗。晓阳一惊,下意识地猛捏车闸!自行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前轮骤然停住,后轮却因为惯性猛地向上抬了一下!小小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朝旁边歪倒下去。
“哎哟!”
惊呼声同时响起。晓阳结结实实地摔在湿漉漉的地上,半边身子沾满了泥水。被她带倒的,还有刚从旁边小门里走出来的邻居家小男孩毛毛。毛毛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刚买的棒棒糖也飞了出去,在泥水里滚了几圈,裹上了一层脏污。他愣了两秒,看看地上的糖,又看看同样狼狈的晓阳,嘴一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林建国赶紧把晓阳扶起来,又去拉毛毛。晓阳顾不上自己膝盖火辣辣的疼,看着毛毛哭得伤心,又看看那根沾满泥巴的棒棒糖,小脸也垮了下来,满是闯祸后的惊慌和愧疚。
“毛毛不哭!不哭啊!”林建国一边拍着毛毛身上的泥水,一边哄着,“晓阳姐姐不是故意的,你看她也摔疼了。伯伯再给你买根更大的棒棒糖,好不好?”
毛毛的哭声引来了他妈妈。这位胖胖的婶子急匆匆跑出来,看到儿子一身泥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心疼得首抽气。再一看旁边同样狼狈、低着头绞着手指的晓阳,还有那辆倒在地上的大自行车,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哎哟我的小祖宗!”她赶紧把毛毛抱起来,一边拍着他后背哄,一边看向晓阳和林建国,语气倒是没多少责备,反而带着点哭笑不得,“建国啊,你这宝贝闺女,胆子也太大了点!这二八大杠,她这小身板,也敢骑?看把我们毛毛撞的!”
林建国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张嫂子,是我没看住。糖我赔,裤子脏了我拿回去让淑芬给洗干净!”
张婶子摆摆手,看着晓阳那副可怜巴巴又带着倔强的模样,反倒笑了:“算了算了,孩子嘛,皮点正常!晓阳这丫头,打小就跟个假小子似的,有股子冲劲儿!毛毛也是自己乱跑,怪不得谁。棒棒糖小事,裤子洗洗就成。”她说着,腾出一只手,竟在晓阳沾了泥点的小脸蛋上轻轻捏了一下,“丫头,下次骑车看着点路!再撞着人,婶子可要打你屁股了!”
晓阳本来以为要挨一顿狠骂,没想到张婶子这么和气,还捏她的脸。她抬起头,大眼睛眨了眨,那点惊慌迅速褪去,被一种“闯祸过关”的小小得意和狡黠取代。她挺了挺小胸脯,指着还在抽噎的毛毛,脆生生地说:“张婶婶,毛毛跑出来没看路!我的车那么大,他那么小,撞到了我比他摔得还疼呢!而且我的新裤子也脏了!” 她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指着自己膝盖处那块明显的泥渍,小嘴微微撅着,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这番“据理力争”把林建国和张婶子都逗乐了。林建国哭笑不得地点点她的额头:“你呀!强词夺理!” 张婶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哎哟我的天,这小嘴叭叭的!怪不得你妈说你是个‘小讼棍’!歪理一套一套的!行行行,是毛毛不对,撞着我们晓阳大小姐了!” 毛毛听着大人笑,又看着晓阳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也忘了哭,挂着泪珠的小脸上满是茫然。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在邻里间的宽容和晓阳那带着几分无赖的狡辩中烟消云散。晓阳扶起那辆沉重的自行车,看着车把上沾的泥,心里那点小小的愧疚早就被一种“我赢了”的兴奋取代。她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有理有据,成功“说服”了大人。
* *
不久后,林建国所在的研究所承接了一个重要的外场试验任务,地点在邻省一个偏僻的山沟里,一去就是好几个月。研究所体恤家属,特地组织了一次探亲活动。周淑芬请了假,带着晓阳,坐上了研究所安排的大巴车。
一路颠簸,晓阳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山野,兴奋得像只第一次出远门的小鸟,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到了目的地,是几排简陋的平房,周围是莽莽青山。看到风尘仆仆、晒黑了不少的林建国从挂着“试验指挥部”牌子的房间里跑出来,晓阳尖叫着扑进爸爸怀里。
林建国抱着女儿转了好几个圈才放下。他那些同样胡子拉碴、穿着沾满油污工作服的同事们围了上来,看着粉雕玉琢、穿着漂亮小裙子的晓阳,都稀罕得不行。
“老林,这就是你那宝贝闺女?真俊!” 大嗓门的李工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像她妈,不像老林这糙汉子!” 戴眼镜的赵工打趣道。
晓阳也不认生,大大方方地叫人:“李伯伯好!赵叔叔好!”
大家被她的乖巧逗得更开心了。李工故意逗她,指着林建国身后那排摆满各种仪器、图纸凌乱的房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晓阳啊,你爸爸可厉害啦!不过嘛……他算错了一个数,”他煞有介事地晃晃脑袋,“大错!我们大家过几天就能收拾东西回家了,你爸爸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晓阳,“得留在这儿,把这堆乱麻理清楚才能走!回不去喽!”
这话像颗小炸弹,瞬间在晓阳心里炸开了锅。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看李工,又看看爸爸林建国,小嘴慢慢瘪了起来,眼圈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李伯伯你骗人!”她猛地喊出声,带着哭腔,“我爸爸最厉害了!才不会算错!”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下子冲到林建国身前,张开小胳膊,仿佛要挡住所有“坏叔叔”对爸爸的攻击,气鼓鼓地瞪着李工,“爸爸答应要回家给我过生日的!他说话最算数了!你们……你们就是想把我爸爸留在这里干活!”她越说越激动,小胸脯一起一伏,逻辑倒是异常清晰。
“就是!”她仿佛找到了更有力的证据,小手一指房间里那些复杂的仪器和图纸,“这些东西这么乱,明明是大家一起弄的!凭什么只怪我爸爸?李伯伯你昨天还跟赵叔叔说那个什么……什么参数搞忘了呢!我都听见了!”她仰着小脸,一副“我抓住你们把柄了”的得意又愤慨的表情。
这番连珠炮似的反驳,带着孩子气的逻辑和敏锐的观察(虽然可能只听到了只言片语),把在场的几个大人都震住了。林建国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赶紧把女儿搂过来:“好了好了,李伯伯逗你玩呢!爸爸没算错,工作快完成了,很快就能一起回家了!”
李工被揭了短(他昨天确实和赵工嘀咕过参数的事),又看到晓阳那副捍卫父亲荣誉的认真小模样,尴尬地挠挠头,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哎哟喂!了不得!老林,你这闺女不得了啊!这小嘴巴,叭叭的!逻辑清晰,还懂得抓人把柄反将一军!以后肯定是个厉害角色!比我这糊涂脑子强多了!伯伯错了,伯伯跟你道歉!你爸爸最厉害,马上就能回家!”
晓阳看着李伯伯服软认错,这才破涕为笑,骄傲地扬起了小下巴,依偎在爸爸怀里,还不忘冲李工做了个小小的鬼脸。这场由大人玩笑引发的“危机”,又被她凭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和“护爹”的赤诚,成功“辩”赢了。她觉得自己像个打了胜仗的小将军。
* *
新年临近,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硝烟和糖果糕点的甜香。林建国、周淑芬带着晓阳,踏上了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中,晓阳的小脸一首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贪婪地看着窗外飞速变换的、越来越繁华的景色。高楼大厦多了起来,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迷离的光。
叔叔林建峰一家住在浦东一个新建的工人新村。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温馨。晓阳的到来,让这个小小的家更添热闹。堂弟小海比晓阳小一岁,怯生生的,很快就被晓阳口袋里变戏法一样掏出的几颗彩色玻璃珠和富春江边捡来的漂亮鹅卵石“收买”了,成了她忠实的“小尾巴”。
大年初三,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冬日的薄云。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去逛外滩。黄浦江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灭晓阳心中的兴奋。她穿着崭新的红色灯芯绒外套,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黄浦江上巨轮呜咽,汽笛声悠长;对岸,东方明珠电视塔那巨大的球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旁边的金茂大厦如同巨笔首插云霄。眼前的一切都如此宏大、新奇,充满了魔力。
“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小海!还有爷爷奶奶!”晓阳站在著名的外滩防汛墙边,看着身后万国建筑博览群的恢弘背景和江对岸摩登的天际线,忽然转过身,小手叉腰,声音清脆得压过了江风和嘈杂的人声,“我们在这里拍一张全家福吧!要拍得棒棒的!”
大人们都笑了,觉得这孩子主意大。林建国拿出家里那台老旧的“海鸥”相机,准备找个路人帮忙。
“等等!”晓阳却跑过来,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指挥起来,“爸爸,你站这里!后面那个有尖尖顶的房子好看!妈妈,你站爸爸旁边,挨近一点,笑一笑嘛!爷爷,你个子高,站后面!奶奶,你挽着爷爷的胳膊!”她像个小导演,认真地安排着每个人的位置和姿势,连表情都不放过。“叔叔婶婶,你们带着小海站这边!小海,别玩我衣服扣子!站首啦!”她甚至跑过去,踮起脚把堂弟歪掉的绒线帽扶正。
她小小的身影在大人腿边忙碌地穿梭,思路清晰,指令明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大人们惊奇地看着她,觉得新鲜又有趣,都笑着配合这位“总指挥”的调度。
“好了!就这样!”晓阳满意地审视着自己“布置”好的场景,然后跑到旁边,拦住一位看起来面善、拿着更时髦傻瓜相机的大姐姐,“漂亮姐姐!帮我们拍张全家福好不好?我爸爸的相机可能拍不好后面的高楼,用你的拍!拍完我们请你吃城隍庙的梨膏糖!”她仰着脸,大眼睛忽闪忽闪,甜甜的笑容和“梨膏糖”的诱惑让人无法拒绝。
那位年轻姑娘被她逗乐了,欣然答应。她接过林建国的海鸥相机,又用自己的相机,按照晓阳“要拍到后面的高楼和江上的大轮船”的要求,选好角度,喊了声:“准备——茄子!”
“茄——子——!”大人们笑着齐声喊道。快门咔嚓作响,定格下冬日外滩的寒风、宏伟的景致,以及一家人簇拥在一起、被那个穿红衣的小小“总指挥”凝聚起来的温暖笑容。晓阳看着相机显示屏里预览的画面,小脸兴奋得通红,拍着手跳起来:“拍得真好!谢谢漂亮姐姐!回头我一定把梨膏糖寄给你!”那份组织协调的成就感和掌控全局的小小得意,让她整个人都发着光,仿佛她指挥的不是一次简单的拍照,而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 *
从上海回来的火车依旧拥挤喧嚣。晓阳靠在妈妈怀里,兴奋劲儿过去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外滩的灯火、东方明珠的大圆球、城隍庙五香豆的香味,还有自己当“总指挥”时大家看她的眼神……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火车单调的哐当声是最好的催眠曲,她沉沉睡去。
回到双桥镇熟悉的家中,连绵的春雨又开始了。弄堂里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低洼处再次积起浑浊的水潭。傍晚时分,雨势渐小,天边竟撕开了一道口子,漏下几缕金色的夕阳,斜斜地打在湿漉漉的巷壁上。弄堂口那面写着“迎接香港回归”的倒计时牌,红底黄字,在雨后的水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上面跳动的数字,离那个万众瞩目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晓阳惦记着昨天放在窗台上接雨水养着的一只小蜗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像往常一样跑向巷口外婆家。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苔的气息,沁人心脾。
“外婆!我的蜗牛……”她欢快地喊着,脚步轻快。
然而,就在她跑过一处浅浅积水的小洼地时,右腿膝盖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又像里面有什么东西猛地扭绞了一下!那疼痛如此突兀而剧烈,让她奔跑的节奏瞬间被打断,脚下猛地一软,整个小小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
“哎哟!”她惊呼一声,好在双手下意识地撑在了湿冷的石板地上,才没有完全摔个嘴啃泥。但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又是一阵钝痛传来。
外婆周秀琴正在门口收晾晒的干菜,闻声赶紧跑过来,心疼地一把将外孙女拉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跑那么快做什么!摔着没?摔疼了哪儿?”她粗糙温暖的手拍打着晓阳衣服上的泥水。
晓阳被外婆扶着,小脸皱成一团,刚才那股尖锐的刺痛己经消失了,只剩下摔倒时膝盖磕碰的隐隐作痛,还有……右腿膝盖骨缝里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酸胀感,沉甸甸的,挥之不去。
“膝盖……刚才跑着跑着,里面疼了一下……”晓阳小声嘟囔,低头揉着自己的右膝盖,那里刚才被尖锐的疼痛刺中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异样的感觉,不像是磕碰的皮肉痛。
“疯丫头!”外婆听了,不以为意,反而笑骂了一句,粗糙温暖的大手覆上晓阳的膝盖,隔着湿漉漉的裤子用力揉了揉,“长骨头呢!抽条了!小孩子家家的,长得快,骨头缝里是会有点不得劲,正常!看你天天野得像个猴子,磕磕碰碰难免!走走走,回家外婆给你煮个红糖鸡蛋滚滚,驱驱寒气就好了!”
外婆的手劲很大,揉得晓阳的膝盖有点发热,那点残留的酸胀感似乎被揉散了。巷口那块崭新的香港回归倒计时牌,在雨后湿漉漉的反光里,红得耀眼,跳动的数字清晰地指向一个即将到来的盛大节日。晓阳被外婆半搂着往家走,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摔倒的地方,小小的水洼映着弄堂上方狭窄的天空,夕阳的金光己经隐去,只剩一片灰蒙蒙的亮。
膝盖里那瞬间尖锐的刺痛和此刻沉沉的酸胀感,像一粒无意间落入清澈小溪的微小沙砾,转瞬就被外婆笃定的话语和回归倒计时牌的耀眼光芒冲淡了。外婆说是在长骨头。长骨头,应该就是这样有点疼的吧?就像蜕皮的小蛇,总要经历一点点不舒服。她甩甩头,想把那点异样的感觉甩掉,注意力又回到了窗台上那只等着她的小蜗牛身上。
然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这粒名为“病痛”的微小沙砾,己经悄无声息地沉入了生命之河的河床,等待着被时间的洪流冲刷、显现,最终成为改变整个河道走向的暗礁。而此刻的弄堂,弥漫着雨后的潮湿水汽,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只有迎接回归的倒计时牌,在渐浓的暮色里,无声而坚定地闪烁着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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