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的石缝里漏进第一缕晨光时，季婉容的睫毛颤了颤。她像是沉在很深的水里，听见远处有谁在喊她的名字，忽远忽近，带着水汽的潮湿。首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混着股熟悉的焦苦味，她才猛地睁开眼。
“醒了！婉容醒了！”许明远的声音劈了个叉，他趴在供桌上打盹，胳膊肘压着本卷边的《申报》，听见动静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
季婉容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黏腻的凉。是块黑褐色的东西贴在后腰，被布带缠得紧紧的，散出股陈年的茶香，混着草药的苦。“这是……”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是老茶膏。”老中医从神龛后转出来，手里还攥着个缺角的瓦罐，“从你家地窖翻出来的，光绪年间的陈茶熬的，止血最是霸道。”他用竹片拨开瓦罐里剩下的茶膏，琥珀色的断面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你太奶奶倒是会藏，这玩意儿现在能换半亩地。”
季婉容望着那块茶膏，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太奶奶在杭州老宅的地窖里教她熬茶膏。“得用春茶的芽头，”老人枯瘦的手捏着竹勺，在铜锅里慢慢搅动，“熬足七天七夜，火大了发焦，火小了不成膏，跟养孩子一个道理。”那时她只当是玩，哪想到二十年后，这东西竟成了救命符。
“疼不疼？”许明远往她嘴里喂水，瓷勺碰到她干裂的唇，小心翼翼的像在碰易碎的茶盏。
季婉容摇摇头，目光扫过庙门。外面的雨停了，晨光透过藤蔓的缝隙落在地上，像块被打碎的金箔。她突然想起镇上的火光，想起被踹烂的门板，声音发颤：“茶行……”
“别想那些。”许明远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头发紧，“老张头和周阿爹帮着照看呢，说只是烧了前院，地窖里的茶还在。”他没说的是，赵德发趁乱占了临街的半间铺子，现在正挂着“赵家茶行”的招牌。
养病的日子漫长而安静。山神庙成了临时的家，许明远在石佛像旁搭了个草铺，每天往返茶山和镇上，带回粗粮和草药。季婉容不能久坐，就躺在草铺上看他翻晒从地窖抢出来的茶。
那些茶大多是发酵过度的次品，褐得发黑，原本该扔掉的。许明远舍不得，摊在石板上晒，说“总能派上用场”。这天季婉容咳得厉害，胸口发闷，顺手抓了把发酵过度的茶渣，用热水冲了半碗。
茶汤黑得像墨，入口却意外地醇厚，带着股淡淡的药香。喝下去没多久，咳嗽竟真的轻了些。“明远，你看这个。”她把茶碗递给他，“这茶渣好像能平喘。”
许明远呷了口，眉头突然皱起：“是有点意思，比寻常的药茶顺喉。”
接下来的几天，季婉容成了“试药人”。她把不同发酵程度的茶渣分类，有的加陈皮，有的添薄荷，有的拌上晒干的金银花。老中医来看她时，捧着那碗黑乎乎的茶汤首咂嘴：“这方子能行！发酵过头的茶性温，加了陈皮理气，专治你这受了惊吓的郁结。”
“就叫它‘回春茶’吧。”季婉容在草纸上画药方，笔尖的墨汁混着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圈，栖川记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栖川记最新章节随便看！“盼着世道能回春，咱们也能回春。”
许明远把药方抄了好几份，托人带给镇上的街坊。没过几天，就有流民来找他讨药茶，说喝了夜里不咳了。“婉容，你这是积德呢。”他蹲在灶前煎药，火光映着他眼下的青黑，“周阿爹说，好多受伤的学生都靠这茶吊着命。”
季婉容没说话，只是望着庙角堆放的茶渣。那些本该被丢弃的东西，此刻在她眼里却像是藏着秘密的珍宝。她想起太奶奶说的“茶无废材”，突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就像人，哪怕跌进泥里，只要心里的那点劲还在，总能熬出点滋味来。
入秋的第一个晴天，许明远从镇上带回张皱巴巴的《申报》。他蹲在季婉容的草铺前，手指在字缝里划了半天，突然开口，声音有点抖：“婉容，你看这个——中国茶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拿了五十八枚奖章。”
季婉容的心猛地一跳。她撑起身子，让许明远把报纸举到眼前。“茶叶类金奖”几个字印得格外清楚，旁边还附了张模糊的照片，像是个穿旗袍的女子捧着茶罐，背景里隐约能看见“栖川记”的朱印。
是他们送去的那箱茶。
两人对着报纸，半天没说话。山风穿过庙门，带着远处野茶谷的清香，还有点说不清的酸涩。季婉容摸了摸后腰的茶膏，那里的伤口己经结痂，却留下个浅浅的坑，像被岁月挖走了一块。她想起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想起被烧的茶行，想起那些藏在茶篓里的传单，突然觉得那五十八枚奖章，像是用无数人的眼泪和血汗浇出来的。
“真好啊。”许明远的声音有点哽咽，他把报纸折起来，小心地塞进怀里，“咱们的茶，真的让洋人看见了。”
季婉容点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她不是不高兴，只是这喜悦里，掺了太多别的滋味——像那碗“回春茶”，初尝是苦，回味有甘，最后留在舌尖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傍晚时分，老中医送来新熬的药。他看着桌上的茶渣，突然说：“这‘回春茶’得留着，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救命的方子。”他顿了顿，往许明远手里塞了包东西，“镇上的药铺被抢了，我这还有点当归，给你媳妇补补身子。”
许明远攥着那包当归，指腹能摸到药材的纹路。季婉容望着庙外的夕阳，晚霞红得像团火，把远处的茶山染成了暖红色。她知道，不管巴拿马的奖章多耀眼，眼下的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就像熬茶膏，得耐着性子，守着火，等那苦涩慢慢酿成醇厚。
“明远，”她轻声说，“明天帮我摘点野菊花回来，我想试试加到‘回春茶’里，说不定更败火。”
许明远赶紧点头，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作响，映着两人的脸，也映着那张被小心折起的报纸。窗外的虫鸣渐渐起了，混着药香和茶香，在这残破的山神庙里，织成了一张温柔的网，兜住了乱世里的一点希望。
季婉容闭上眼睛时，仿佛又听见了太奶奶的声音：“茶要熬，日子也要熬，熬到最后，总有回甘。”她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许明远抄的“回春茶”方子，纸页己经被体温焐得发暖，像颗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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