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来时,季婉容正在给那本抄录的茶谱描红。朱砂研得极细,混了点茶油,在宣纸上晕开时带着淡淡的琥珀色,正好填补"全发酵"三个字被虫蛀的缺口。院门外的老槐树突然"哗啦"作响,不是风动,是有人撞断了枝桠。
"砰——"的一声,茶行的门板被踹得脱了臼,带着木屑砸在地上。三个穿着灰布军装的溃兵闯进来,枪托在柜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领头的刀疤脸用刺刀挑开装茶样的锡罐,褐色的茶叶撒了满地。
"把值钱的都交出来!"刀疤脸的破靴踩着茶末,在地上碾出深色的印子。他身后的两个兵痞正翻箱倒柜,把周阿爹送的那套锡制茶器摔在地上,锡壶在青砖上滚出老远,撞在墙角的茶篓上发出空洞的响。
许明远刚从地窖上来,手里还攥着把用来翻茶的竹耙,见这阵仗,指甲深深掐进竹篾里:"我们是小本生意,没什么值钱的......"
"没值钱的?"刀疤脸突然笑了,露出颗黑黄的牙,"那女人手里拿的是什么?"
季婉容下意识地把茶谱往怀里拢。抄录本的纸页被汗水浸得发皱,她能感觉到藏在夹层里的半张野茶谷地图——那是许明远昨天刚补画完的,用朱砂标着最肥的几株老茶树。
"就是本旧书。"她往灶房退了两步,后背抵住滚烫的茶釜,釜底的炭火还在微微发烫,"不值钱的。"
"旧书?"刀疤脸的目光像黏在她怀里,"我看是金贵东西!"他突然扑过来,伸手就去抢。
季婉容猛地侧身躲开,怀里的茶谱却滑了出来,蓝布封皮在昏暗的光里格外显眼。那是她特意找陈婶染的靛蓝,上面用白棉线绣了片小小的茶叶,是太奶奶教她的针法。
"还给我!"她扑过去捡,手指刚触到布面,后腰突然被狠狠一击。是另一个兵痞用枪托砸过来,力道大得让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倒,额头撞在茶釜边缘,嗡的一声,血腥味瞬间漫过鼻尖。
"婉容!"许明远的吼声像被砂纸磨过。他眼睁睁看着季婉容蜷缩在地上,怀里还死死护着那本茶谱,后腰的青布围裙渐渐洇开深色的痕,像朵迅速绽放的墨花。
刀疤脸还在狞笑,伸手要去拽季婉容的头发。许明远突然抓起滚烫的茶釜,釜里刚沏好的栖川红还冒着白汽,他想也没想就泼了过去。
"啊——"的惨叫声刺破暮色。刀疤脸被烫得满地打滚,军装前襟冒着白烟,混着茶香散发出焦糊味。另两个兵痞愣了愣,等反应过来举枪时,许明远己经背起昏迷的季婉容,撞开后窗跳了出去。
后巷的泥地湿滑,许明远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后背能感觉到季婉容的呼吸越来越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淌,浸湿了腰间的布带。他不敢回头,只知道往茶山的方向跑——那里有野茶谷的老茶农,有能藏人的山洞,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山风带着草木的腥气灌进喉咙,许明远的肺像要炸开。季婉容突然在他背上动了动,气若游丝地说:"茶谱......"
"在呢,我摸到了。"他腾出一只手按住她怀里的蓝布包,指尖触到一片黏腻,心猛地沉下去,"再撑会儿,到山神庙就安全了。"
山神庙在半山腰,断了条腿的石佛像被藤蔓缠着,供桌积着厚厚的灰。许明远把季婉容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草堆上,刚要点亮火折子,就被她抓住了手腕。她的手冰凉,指甲却嵌得很紧。
"别点灯......"她的嘴唇发白,眼神涣散,却死死盯着他怀里的茶谱,"藏好......"
许明远这才看清,她后腰的血己经浸透了围裙,连带着他的长衫都湿了大片。更让他心惊的是,她的裙摆下,有暗红的血正顺着草茎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滩,像极了野茶谷春天的山丹丹花。
"婉容......"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她推开。
季婉容蜷起身子,像只受伤的小兽,疼得浑身发抖。她知道自己在失去什么——是那个三个月前在野茶谷溪边,她悄悄告诉许明远的秘密,是那个在账本空白页画过无数次的小小轮廓,是他们在乱世里偷偷藏起来的一点甜。
"茶谱......"她又呢喃了一句,手在怀里摸索着,把蓝布包往许明远手里塞。布包己经被血水浸透,靛蓝的底色晕开大片深褐,绣着茶叶的白棉线变得暗红,像血里开出的花。
许明远接过布包,只觉得重逾千斤。他把自己的外褂脱下来,裹在季婉容身上,想给她暖暖身子,却发现她的嘴唇己经开始发紫。
"我去叫人......"他要起身,却被她死死拉住。
"别......"季婉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望向庙外的夜空,"你看......"
远处的栖川镇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把半边夜空染成了血红色。像是有人在烧镇口的牌坊,又像是哪家的粮仓着了火,浓烟滚滚,连山上的风都带着焦味。
"他们在烧镇子......"许明远的声音发涩。他知道,那些溃兵抢不到东西,是做得出来烧杀掳掠的事的。
季婉容没说话,只是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山风穿过庙门,带着远处隐约的哭喊和枪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是谁家的茶灶被点燃了,又像是他们苦心经营的茶行,正在火里化为灰烬。
许明远抱着她,感觉怀里的人越来越轻。他低头看着那本浸透了血水的茶谱,蓝布封皮上的茶叶图案己经模糊不清,却仿佛能闻到里面夹着的野茶芽的清香,闻到季婉容描红时用的朱砂混着的茶油味,闻到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日子——枫木桶发酵的清晨,松枝慢焙的黄昏,野茶谷溪水的甘甜,还有......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或许本该在明年春茶开采时,学着辨认第一片嫩芽。
庙外的火光渐渐暗了些,天却更黑了。许明远把季婉容抱得更紧,像是要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他不知道天亮后该往哪里去,不知道栖川镇还剩下什么,只知道怀里的人不能再丢,手里的茶谱不能再丢——那是他们在这血色乱世里,唯一能抓住的根。
山风呜咽,像是谁在低低地唱着采茶的歌谣。许明远低头吻了吻季婉容的额头,那里还留着撞在茶釜上的伤痕,带着淡淡的茶香,和浓得化不开的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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