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梆子敲过两响，季婉容正用茶油擦拭那套祖传的锡制茶器，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三短一长的叩门声。这是许明远临走前约好的暗号——寻常茶客走昼间门，特殊事体才敲后院角门。
她攥紧手里的擦布，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腾”地窜起，照亮了案板上刚炒好的茶末。“谁？”她扬声问，声音里裹着灶间的热气。
“是我。”许明远的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喘息，“开开门，有急事。”
季婉容拔开木闩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夜雨的潮气涌了进来。许明远半扶半搀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穿着学生制服，袖口沾着泥，其中一个捂着左臂，鲜血正从指缝里往外渗，把半边衣襟染成了深褐。
“快进来！”季婉容侧身让他们进屋，反手闩上门，“怎么回事？”
“别问了，先救他们。”许明远把两人扶到地窖门口，掀起伪装用的茶篓，“是省城来的学生，在城外被巡捕追，受了伤。”
地窖里弥漫着陈茶的醇厚气息，季婉容点亮马灯，才看清两个年轻人的模样。高个的左臂被子弹擦过，伤口外翻着红肉；矮个的额头磕破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却仍紧紧护着怀里的油布包。
“这是……”季婉容刚要打开油布包，被高个学生按住了手。
“是传单。”他喘着气说，眼神却亮得惊人，“我们要让更多人知道，这世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季婉容没再追问，转身往灶房跑。她从地窖最深处翻出那缸三年的陈茶，抓了一大把扔进铜盆，又倒了滚烫的沸水。茶叶在水里舒展，褐色的茶汤渐渐染上琥珀色，散出带着涩味的清香——太奶奶说过，老茶汁能消炎止痛，比寻常草药管用。
“忍着点。”她用布巾蘸着浓茶汁，轻轻按在高个学生的伤口上。他疼得浑身一颤，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却咬着牙没出声。矮个学生想帮忙，刚一动，额头的血又涌了出来。
“你也坐下。”季婉容把另一块蘸了茶汁的布巾递给他，“茶汁凉了再换，能止血。”
许明远在一旁劈柴，斧头落在木头上的“咚咚”声，正好盖过地窖里压抑的痛呼。他时不时往灶房瞟一眼，看见季婉容正把染血的布巾扔进火里，火苗舔舐着布料，发出“噼啪”的轻响，像在销毁什么证据。
“地窖后面有间暗室。”季婉容突然说，声音压得很低，“是太爷爷当年藏茶用的，有通风口，还能锁。”她转向两个学生，“你们先在那儿躲几天，等伤好些了再说。”
高个学生从怀里掏出个黄铜印鉴，往桌上一放：“我们是省立师范的，这是校徽。若有不测，绝不出卖你们。”
季婉容把印鉴推了回去：“我救你们，不是看这个。”她指了指油布包，“这些东西，得找个稳妥的地方放。”
接下来的三天，“栖川记”照常开门，只是后院的门总锁着。许明远在茶行里应付零星的茶客，季婉容就往地窖送水送粮，顺便帮学生清洗伤口。浓茶汁换了一盆又一盆，学生的伤口渐渐结了痂，茶行里的陈茶也见了底。
“得印新的传单了。”第五天夜里，高个学生说，“城里的同志还在等。”
许明远摸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掀起地窖的一块石板：“下面能放台小印刷机。”他转向季婉容，“你那批新做的茶篓，能不能改改？”
季婉容立刻明白了。她找出篾刀，把茶篓的内壁拆开，在夹层里钉上薄木板，做成个暗格。“这样。”她往暗格里塞了几张传单，再铺上茶叶，从外面看与普通茶篓无异，“明天让老张头的儿子帮着送茶，顺便把这些带出去。”
矮个学生摸着茶篓的暗格，突然红了眼眶：“我们连累你们了。”
“说什么傻话。”季婉容往他们手里塞了两个刚烤好的红薯，“你们做的事，是为了更多人能安稳喝茶。”
印刷机是趁着夜色从城外运进来的，就藏在石板下的暗室里。许明远负责摇机器，高个学生往模板上刷油墨，矮个学生则把印好的传单仔细叠好，塞进茶篓的暗格里。季婉容守在地面上，听见外面有动静就咳嗽三声，像只警惕的母鸟。
有天夜里，季婉容突然想起什么，披衣走到院里。月光透过梅树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她从墙角拿起把小铲子，在梅树下挖了个深坑，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放进去——那是太奶奶传下来的茶谱原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从乾隆年间传下来的制茶秘方，还有季家祖辈的批注。
“委屈你了。”她往坑里填土，指尖被泥土磨得发红，“等世道太平了，再把你请出来。”她身上只留了本抄录本，字迹是她一笔一划照着原本描的，藏在灶膛的夹层里。
许明远站在门口看着她，没说话。他知道那本茶谱对她意味着什么，就像那些传单对学生们意味着什么——都是不能丢的根。
传单一批批送出去，茶篓的暗格磨得越来越光滑。有天清晨，季婉容去地窖送早饭，发现暗室的角落里多了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袋糙米，还有张字条，上面用铅笔写着：“谢茶恩，待来日，必还栖川一片清明。”
她把字条递给许明远，他看了半晌，突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会有那么一天的。”
学生们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夜。他们换上了许明远的粗布衣裳，混在送茶的队伍里出了镇。临走前，高个学生把那台小印刷机留给了他们：“或许以后用得上。”
季婉容把印刷机藏进暗室，又在上面堆了半缸陈茶。地窖里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剩下茶篓暗格里残留的油墨味，混着陈茶的清香，像段没说出口的秘密。
梅树下的泥土渐渐踏实了，季婉容每次路过，都会往那里浇点茶水。她不知道那本茶谱要在地下待多久，也不知道那些学生能不能平安，但她总觉得，只要这茶行还在，这梅树还在，就总有希望。
就像那些藏在茶篓里的传单，看似微不足道，却能在某个清晨，随着第一缕茶香，飘进千家万户。
(http://www.220book.com/book/UVQ8/)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