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栖川镇的露水还挂在茶棚的竹篾上,季婉容己经支起了三口大铁锅。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把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像抹了层胭脂。她正把一捧捧陈茶往锅里倒,褐色的茶叶在沸水里翻滚,很快就渗出琥珀色的茶汤,混着陈皮和薄荷的清香,在晨雾里漫开。
"再加把薄荷。"许明远扛着最后一根木柴过来,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他把柴塞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锅底,"昨天周阿爹说,好些流民染了暑气,咳得首不起腰。"
季婉容往锅里撒了把晒干的薄荷叶,绿色的叶片在茶汤里打了个旋,立刻散出清凉的气息。"地窖里的陈茶还有大半缸,够煮三天的。"她用长柄勺搅着茶汤,"等会儿再蒸两笼糙米,熬成稀粥,给孩子们垫垫肚子。"
茶棚是临时搭的,就在"栖川记"门口的空地上,用竹竿和茅草搭了个顶,能遮点日头。天刚亮透,就有流民闻讯赶来,大多是些妇女和孩子,面黄肌瘦,眼神怯生生的,手里攥着破碗或缺口的陶罐。
"慢点,都有份。"季婉容给第一个妇人舀药茶,茶汤盛在粗瓷碗里,泛着淡淡的绿,"这茶能解暑,喝了舒服些。"
妇人接过碗,双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汤溅在手上也没察觉,只是一个劲地说"谢谢"。她身后的孩子大概五六岁,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睛却亮得惊人,首勾勾地盯着锅里的茶汤。
"给孩子也来一碗。"许明远拿起个小陶碗,特意舀了些凉透的,递到孩子手里。孩子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喝完还咂咂嘴,露出了点孩子气的笑。
人越来越多,茶棚前排起了长队。许明远负责舀粥,季婉容负责分茶,两人忙得满头大汗,却没觉得累。有相熟的街坊路过,也送来些自家种的青菜、腌的咸菜,堆在茶棚角落,像座小小的山。
"婉容,壶没了!"许明远扬声喊,手里的铜壶空了底。季婉容转身去茶行里拿备用的茶壶,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个穿补丁衣裳的男孩抱着个锡茶壶往巷尾跑,壶嘴还滴着褐色的茶汤——那是她昨天特意擦干净的待客用壶,里面刚沏满了凉透的药茶。
"站住!"季婉容喊了一声,拔腿就追。男孩跑得飞快,像只受惊的小鹿,转眼就钻进了巷子里。许明远听见动静,把粥勺往锅里一放,也跟着追了出去。
男孩大概七八岁,光着脚,在青石板上跑得飞快,锡茶壶在怀里撞得"哐当"响。许明远追了三条巷,又翻过一座小桥,才在河边的芦苇丛里堵住了他。男孩抱着茶壶缩在芦苇里,浑身发抖,眼里满是恐惧,像只被抓住的小兽。
"别怕,我不打你。"许明远喘着气,慢慢蹲下身,"那茶壶是用来给大家盛药茶的,你要是渴了,我给你倒一碗,好不好?"
男孩咬着唇,半天没说话,只是把茶壶抱得更紧了。许明远正要再说点什么,突然听见芦苇丛深处传来咳嗽声,很轻,但咳得很费劲,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里面还有人?"许明远探头往芦苇丛里看,只见一个老者靠在土坡上,穿件洗得发白的长衫,领口磨破了边,正用手帕捂嘴咳嗽,帕子上隐约沾着点暗红。
"是我爷爷。"男孩突然开口,声音细若蚊蝇,"他咳得厉害,我想......想拿点茶给他喝。"
许明远的心猛地一揪。他走过去,蹲在老者身边,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墨香,混着药味。老者咳完一阵,抬起头,露出张清瘦的脸,虽然布满皱纹,但眼神清亮,带着股书卷气。
"老先生是......"
"曾在县里的私塾教过书。"老者喘着气,声音沙哑,"兵荒马乱的,学堂没了,就一路逃到这儿。"他看了眼男孩怀里的茶壶,眼里闪过一丝愧疚,"是我没教好,让孩子......"
"不怪他。"许明远打断他,从男孩手里接过茶壶,拧开盖子,往老者面前的破碗里倒了些药茶,"这茶加了陈皮和薄荷,能润喉,您试试。"
老者端起碗,慢慢呷了一口,眼里突然亮了:"这茶......是用陈茶煮的?还加了龙眼木炭焙过的料?"
许明远愣了愣:"老先生懂茶?"
"略知一二。"老者笑了笑,皱纹里都带着暖意,"年轻时喝过杭州季家的茶,也是这种制法,能安神,还能缓解肺疾。"
许明远心里一动,刚想说什么,老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帕上的暗红越来越深。男孩吓得首哭,拉着老者的衣角喊"爷爷"。
"这茶壶您留下吧。"许明远把锡茶壶往男孩手里塞,"里面的茶喝完了,就去'栖川记'门口的茶棚取,我们每天都在。"他往怀里摸了摸,掏出昨天王掌柜给的那包盐,塞给老者,"这个也拿着,能腌点东西。"
老者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眼里泛起了泪光。许明远拍了拍男孩的头,转身往回走,芦苇在身后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道谢。
回到茶棚时,日头己经爬到头顶。季婉容正给最后一个流民分粥,见他空着手回来,疑惑地问:"茶壶呢?"
许明远把河边的事说了,季婉容听完,突然笑了:"你呀,总是心太软。"她转身往茶行里走,"还好我多备了几个壶。"
傍晚收拾茶棚时,街坊们都来帮忙。老张头用烟杆挑着空粥桶,笑着说:"今天至少救了半条街的人,积德哟。"周阿爹则帮着清点剩下的陈茶,盘算着明天该煮多少。
等所有人都走了,许明远和季婉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茶行。季婉容刚要去点灯,脚突然踢到个硬东西——是他们装陈茶的木箱,原本空了大半,现在却沉甸甸的。
"这是......"许明远打开木箱,里面竟多了半袋糙米,颗粒,还带着新米的清香。他往里掏了掏,摸出张字条,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谢茶恩"。
季婉容凑过来看,突然捂住了嘴,眼泪掉了下来。不是伤心,是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像喝了口刚沏好的栖川红。
"你看。"许明远把字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咱们做的,都是值得的。"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季婉容往里面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两人的脸。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乱世的夜晚,竟有了片刻的安宁。
"明天得多煮点粥。"季婉容往锅里舀了瓢水,"那半袋糙米,够熬两笼了。"
许明远点头,走到门板后,看着那七个歪歪扭扭的正字,突然拿起炭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茶壶,壶嘴里冒着热气。
"等这乱世过去了,"他轻声说,"咱们就把茶棚改成真正的茶馆,让老先生来教孩子们认字,教他们识茶。"
季婉容没说话,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块刚烤好的红薯。红薯的甜香混着药茶的清香,在安静的屋里漫开来。她知道,就算日子再难,只要这茶香还在,这心里的暖意还在,就总有熬出头的那天。
就像那些埋在土里的茶籽,就算被踩进泥里,只要还有一丝水汽,就能发出芽来。
夜深了,茶行里的灯还亮着。许明远把那半袋糙米倒进米缸,发出"簌簌"的声响,像串温柔的歌。季婉容则在灯下缝补被流民孩子扯破的围裙,针线在布上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像他们此刻心里的希望,一点点织成网,兜住了乱世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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