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五年的盛夏，蝉鸣聒噪得像要把栖川镇的青石板都烤裂。季婉容用抹布擦着柜台，第三遍擦到"栖川记"的铜招牌时，指尖突然顿住——街对面的张记米铺卷闸门"哗啦"落下一半，掌柜的正慌慌张张往门板上钉木条，像要把什么东西挡在外面。
"又怎么了？"许明远从后院出来，手里还攥着把修茶篓的篾刀。他顺着季婉容的目光望去，只见三个穿灰布军装的兵痞正踹着李记布庄的门，刺刀在日头下闪着冷光。
"是北军的溃兵。"季婉容把抹布往围裙上一搭，声音压得很低，"早上听挑水的老王说，他们从杭州败下来，一路抢过来的。"
茶行里的茶客们原本在闲聊，这时突然都闭了嘴，眼神往门外瞟，手里的茶碗端着没喝，指节却在碗沿捏得发白。靠门边坐的周阿爹往嘴里塞了颗茴香豆，牙齿咬得咯吱响："这帮丘八，比土匪还凶。"
"嘘——"隔壁桌的杂货铺刘掌柜赶紧摆手，眼睛往门外溜了溜，"小声点，被听见没好果子吃。"他呷了口茶，茶汤在嘴里漱了漱又吐回碗里，"前儿个在邻镇，王大户家的闺女就被他们......"话没说完，被周阿爹狠狠瞪了一眼，后半句咽进了肚子里。
蝉还在叫，可茶行里静得能听见茶叶在碗底沉落的声响。季婉容给临窗的茶客添水，眼角瞥见许明远正往门板后缩——他又要去画那个正字了。
门板内侧早就被炭笔涂得发黑，七个歪歪扭扭的正字排得整整齐齐，像七道没愈合的疤。从溃兵流窜到栖川镇那天起，茶行就没正经卖过茶，今天是第七天。
"婉容，添壶水。"周阿爹把空壶往桌上一放，壶底的茶渍在桌面上印出个褐色的圈，"这世道，喝口安稳茶都难。"
季婉容刚提起铜壶，就见悦来茶馆的王掌柜跌跌撞撞跑进来，瓜皮帽歪在一边，长衫下摆撕开个大口子。"许老板，许太太！"他往柜台前一扑，气喘得像拉风箱，"出事了！"
"王掌柜慢慢说。"许明远扶他坐下，递过碗凉茶，"是不是......订单的事？"
王掌柜把凉茶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声音发颤："官府下了令，所有茶馆酒楼都得歇业，说是怕溃兵闹事......这月的栖川红，怕是......"
季婉容的心沉了沉。悦来茶馆每月二十斤的订单，是茶行现在唯一的进项。她往王掌柜碗里续了水："没事，歇业就歇业，等风头过了再说。"
"可......"王掌柜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往柜台上一放，油纸裂开道缝，白花花的盐粒漏了出来，"这是我家存的最后一包盐，抵这个月的茶钱。你别嫌少，现在镇上，盐比银元金贵。"
许明远刚要推辞，被季婉容按住了手。她把盐包往柜台里收，指尖触到粗糙的油纸，突然想起野茶谷的老汉——山里最缺的就是盐，往年用鲜叶换盐时，一两盐能换三斤茶。"王掌柜太见外了。"她笑着说，"等开了业，我给您留最好的春茶。"
王掌柜千恩万谢地走了，茶行里的茶客也陆陆续续散了。最后走的周阿爹往茶桌上放了两枚铜板，季婉容要还给他，他却按住她的手："拿着，买斤糙米也好。"他顿了顿，往门外瞟了眼，"我那在县里当差的侄子说，南边的军队也快过来了，这仗怕是要打一阵子。"
茶行彻底空了，蝉鸣显得格外刺耳。许明远走到门板后，摸出炭笔，在第七个正字后面添了一横。炭灰落在他的布鞋上，像点点碎雪。
"别画了。"季婉容从后面抱住他，脸颊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咱们还有存粮，还有野茶谷的鲜叶，饿不着。"
许明远转过身，指尖在她鬓角的碎发上蹭了蹭。她的脸色比前几天差了，眼下有淡淡的青，那是夜里担心溃兵闹事，总睡不安稳。"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受这罪。"他声音发涩，"在杭州时，你家的茶行从不用愁这些......"
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栖川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说什么傻话。"季婉容捂住他的嘴，指腹蹭过他干裂的唇，"太奶奶说，茶有西季，人有祸福，哪能一首顺顺当当的。"她往后院指了指，"地窖里还有去年的陈茶，我打算明天煮成药茶，放些陈皮薄荷，给街坊们解暑气。"
许明远没说话，只是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后院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地上，像块被打碎的金箔。他想起半年前送茶样去巴拿马时的光景，那时总觉得日子会越来越好，哪想到短短几个月，竟落到连开门都怕的地步。
"明远，你听。"季婉容突然抬起头，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好像有枪声。"
许明远屏住呼吸，果然听见远处传来"砰砰"几声闷响，像有人在砸大锤，又比那更脆，更让人心里发紧。紧接着，街上响起哭喊声、尖叫声，还有兵痞的怒骂声。
"快关门板！"许明远猛地反应过来，伸手就去拉门板。季婉容也赶紧帮忙，两人合力把厚重的木门合上，"咔嗒"一声插上插销，把外面的混乱关在了门外。
门板被撞得"咚咚"响，像是有人在用枪托砸。季婉容吓得往许明远怀里缩，他却把她护在身后，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修茶篓的篾刀，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里面的人开门！"外面传来粗哑的吼声，"再不开门，老子开枪了！"
许明远的后背抵着门板，能感觉到外面撞门的力道越来越大。他突然想起周阿爹说的，北军溃兵在邻镇抢了粮铺，还放火烧了半条街。
"别开门......"季婉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开了门，咱们的茶行就完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更密集的枪声，还有人喊着"南军来了"。外面撞门的声音突然停了，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两人靠着门板，半天没说话，只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过了好一会儿，许明远才试探着拉开条门缝往外看，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着散落的草帽在滚，像个没人管的孩子。
"走了......"他长出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地上。季婉容赶紧扶住他，两人瘫坐在门槛上，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
"你看。"季婉容突然指着门板内侧，许明远画的那些正字旁边，不知何时被蹭上了道血痕，像条细细的红蛇，"怕是刚才外面溅上的。"
许明远没说话，只是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夕阳从门缝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里面浮动着无数尘埃，像他们此刻悬着的心。
夜幕降临时，茶行里点起了油灯。季婉容正在翻找地窖里的陈茶，许明远则在门板内侧，对着那七个正字发呆。他突然拿起炭笔，在旁边画了片小小的茶叶，叶片上还画了滴露水。
"这是......"季婉容抱着茶篓出来，看见那片茶叶，突然笑了，眼里还带着泪。
"等这阵子过去，咱们就去野茶谷采新茶。"许明远放下炭笔，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总会好起来的。"
地窖里的陈茶堆得像座小山，季婉容抓了把凑近鼻尖，陈味里带着淡淡的药香。她想起太奶奶的茶谱里写着，陈茶煮水，加陈皮薄荷，能清热解暑，还能治些小病。
"明天一早就煮。"她把茶篓往地上一放，"就算没人买茶，能让街坊们喝口舒服的药茶，也是好的。"
许明远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外面偶尔还有枪声传来，远处的镇子也亮起了零星的火光，但茶行里的油灯很稳，映着满室的茶香，像个小小的、温暖的孤岛。
他走到门板后，借着油灯的光，又看了看那些正字和那片茶叶。或许日子会更难，或许还要画更多的正字，但只要这盏灯还亮着，这茶香还在，就总有熬出头的那天。
就像那些埋在土里的茶籽，就算经过寒冬，只要根还在，开春总能发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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