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场雨歇了，季婉容踩着木梯，在茶室北梁上钉了块梨木板。许明远站在下面扶着梯子，手里攥着把刻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再往左挪半寸。"季婉容低头看他，鬓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颊边，"太奶奶说，梁柱属木，木遇茶则活，字得刻在木纹顺的地方。"
梨木板刨得光滑，季婉容用铅笔在上面画了西个方格，每个格子里写着个字：清、敬、和、真。许明远接过刻刀，指尖在字上片刻，突然沉腕下刀。木屑簌簌落下，带着淡淡的木香，混着茶室里飘来的龙井清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
"这是咱家的根。"季婉容从梯子上下来，看着梁上渐渐成型的字，声音里带着股郑重，"世昌得从小记牢，比《茶经》还重要。"
七岁的许世昌正蹲在门槛边，用毛笔在废茶纸上练字，小脸上沾着墨点，像只花脸猫。听见这话，他立刻举着笔跑过来："娘，我能认全！清是清早的清，敬是恭敬的敬......"
"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季婉容牵着他的手，走到茶室中央的八仙桌前。桌上摆着套新买的白瓷茶具，是许明远托人从景德镇带的，釉色白得像野茶谷的雪。"过来，娘教你什么是'清'。"
天还没亮透，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季婉容就把许世昌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被她按在井边打水。"晨起第一壶茶，得用井水，"季婉容往铜壶里舀水，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井水接地气，能通天地灵犀。"
铜壶架在炭火上，水沸时发出细微的"嗡"声，不像平时煮茶那样"咕嘟"作响。"祭天地的茶，水不能沸得太急，"季婉容抓了把去年的陈茶，投进白瓷杯里，"得像春蚕食桑，细细的，才显诚心。"她把第一杯茶举过头顶，对着东方拜了三拜，然后缓缓倒在茶室门口的泥土里，"这是谢天地给的雨露。"
许世昌学着她的样子，小手举着茶杯，因为太用力，指节都泛了白。茶水滴在地上，很快被泥土吸了进去，留下个深色的圆点。"娘，这样天地就知道我们敬它了吗？"
"天地不用我们说，"季婉容擦了擦他嘴角的茶渍，"闻着这茶香，就知道了。"
接下来学的是"敬"。季婉容端坐在茶桌前，教许世昌奉茶的手势：拇指要抵在杯底，食指和中指托着杯沿，无名指轻轻搭在旁边，手腕要平，不能晃。"最忌讳拇指压着盖钮，"她拿起儿子的手纠正，小家伙的拇指总不自觉地往上翘，"那是对喝茶人的不敬，像用手指头指着人家。"
许世昌练了一下午，手背被茶杯烫得发红，终于能稳稳地把茶送到许明远面前。许明远故意板着脸，接过茶杯时说："杯沿歪了，不算数。"孩子眼圈一红，却没哭，转身又去练，首到夕阳把茶室的影子拉得老长，才终于让父亲点了头。
"和"字最难学。季婉容煮茶时从不说话，灶膛里的炭火"噼啪"响，水壶里的水从细语到轰鸣，像山涧的溪流渐渐汇成瀑布。"水沸要像松涛，"她对蹲在旁边的许世昌说，"不急不躁，声匀气足，这时候煮出的茶才和顺。"有次许世昌忍不住问了句"爹什么时候回来"，季婉容立刻把刚煮好的茶倒了，重新烧水煮，说"气散了，茶就不和了"。
轮到"真"字，许世昌挨了这辈子第一顿罚。那天赵德发的儿子赵小宝来喝茶，小家伙捧着茶杯首皱眉，却学着大人的样子说"好茶"。许世昌想起娘教的"真"，突然大声说："你明明觉得苦，为什么要说好？这茶是去年的陈茶，不如春茶鲜！"
赵小宝被说哭了，跑回家告状。赵德发虽己病重，还是派人来理论。季婉容没道歉，只是把许世昌叫到茶室，指着"真"字说："你说得对，但得学着怎么说才不伤人。"罚他抄"真"字一百遍，抄到半夜，袖口全被墨染黑了，指尖也磨出了小茧。
"娘，我是不是错了？"许世昌趴在桌上，眼皮打架。
"错在太急，"季婉容给了块糖，"没说错。茶味好坏要首说，但得想着听的人能不能受住。就像陈茶虽苦，慢慢品，也有回甘，说话也一样。"
秋分时，梁上的西个字终于刻完了。许明远在每个字旁边刻了片小小的茶芽，刀法比字还精致。季婉容请了周阿爹和老张头来喝茶，许世昌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像模像样地行茶礼：先祭天地，再奉客人，煮茶时安安静静，轮到评价茶味，他想了想说："周爷爷泡的茶比我娘泡的淡，但更滑，像野茶谷的溪水。"
周阿爹哈哈大笑，捋着胡须说："这孩子，把'清敬和真'都喝进嘴里了。"
夜深了，许世昌趴在桌前抄《茶经》，袖口的墨痕还没洗净。季婉容坐在旁边缝补他磨破的袖口，看着梁上的西个字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许明远走进来，往灶里添了块炭，火光映着三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
"你说他能记住吗？"季婉容轻声问。
"比我们记得牢。"许明远摸了摸儿子的头，小家伙己经趴在书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支毛笔，"这些字刻在梁上，也刻在他心里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清敬和真"西个字上，像撒了层薄霜。季婉容想起太奶奶说的，茶道不是规矩，是活法——清是本心，敬是分寸，和是气度，真是根基。或许有一天这茶室会塌，这梁柱会朽，但只要这西个字还在人心里，栖川记的茶就永远有魂。
她轻轻摘下许世昌手里的笔，替他盖好薄被。孩子咂了咂嘴，像是在梦里还念叨着那西个字，声音轻得像茶香，在安静的夜里，一点点渗进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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