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野茶谷的晨雾还没散，栖川记的炒茶灶就己经腾起了白汽。五岁的许世昌踩着条矮木凳，扒着青石板砌的炒茶锅边缘，鼻尖几乎要蹭到翻滚的茶叶。他穿着件茶汤染的浅黄小褂，袖口沾着褐色的茶末，是昨儿帮着筛茶时蹭的，洗了三遍还留着印子。
“娘，你看我！”他攥着根比自己还高的竹炒茶帚，学着季婉容的样子往锅里戳，小胳膊抡得像只振翅的小蝴蝶。炒茶锅被柴火烤得滚烫，碧绿色的鲜叶在锅里翻卷，很快就染上了温润的褐，散出带着微苦的清香。
季婉容正在灶台另一头揉捻茶叶，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她瞥了眼儿子，嘴角忍不住扬起来：“慢着点，别把茶帚杵断了。”话音刚落，就见许世昌的手猛地一缩，小脸瞬间涨得通红，眼里却憋着泪，硬是没哭出声。
“咋了？”季婉容赶紧丢下手里的茶团跑过去，抓过他的小手一看，手背起了个蚕豆大的水泡，红得发亮。是刚才扬起茶帚时，指尖蹭到了滚烫的锅沿。
“不疼。”许世昌咬着下唇，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周爷爷说，炒茶的人都得烫过手，不然练不出准头。”
季婉容的心像被茶帚扫过似的，又酸又软。她把儿子从木凳上抱下来，往灶膛里添了块炭，火“噼啪”窜起来，映着她眼里的光：“傻孩子，疼就说疼，跟练准头不相干。”转身从柜角的小瓷瓶里倒出点茶油，用指尖蘸着，轻轻往水泡上抹。
茶油是去年用野茶谷的老茶籽榨的，带着股醇厚的香。许世昌的小手微微颤了颤，却还是梗着脖子：“真不疼。娘你看，就像茶叶遇着锅，得受点热才香。”
这话把季婉容逗笑了。她低头在儿子手背上吹了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知道你是个硬气的。来，娘教你念句话，以后炒茶时想着，就不觉得疼了。”她握着他没受伤的手，在灶台上一笔一划地写，“茶之为饮，发乎神明。”
“茶……之……为饮……”许世昌跟着念，奶声奶气的，念到“神明”两个字时，眼睛亮晶晶地往炕头的茶神像瞟了瞟，“是说茶是神仙送来的吗？”
“是呢。”季婉容把他搂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所以咱们得敬着茶，就像敬着神明。烫了手也不能怨茶，是咱们自己没留神。”她想起三年前那个寒夜，这孩子裹在碎花布里躺在雪地里，怀里那半块刻着“世昌”的茶饼，突然觉得这烫伤像是冥冥中的注定——要想接得住这茶缘，总得受点该受的苦。
过了谷雨，许明远要带许世昌去镇上的新式学堂报名。天还没亮，季婉容就给孩子换上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用茶油把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临走前又往他书包里塞了块刚烤的茶饼：“给先生尝尝，是你自己筛的那批春茶压的。”
学堂设在从前的文昌庙里，先生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秀才，姓刘，据说在省城读过书，说话总带着股文绉绉的腔。许明远把许世昌往前推了推：“刘先生，这是犬子许世昌，想在您这儿念书。”
刘先生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许老板的公子？我倒记得，许老板夫妇膝下……原是空的吧？”他这话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扎得许明远脸一热。镇上人都知道许世昌是捡来的，只是大多心照不宣，没人当面戳破。
“是养子，”许明远攥紧了手里的书包带，声音却很稳，“但我们待他，比亲生的还亲。”
“养子啊……”刘先生放下茶碗，慢悠悠地打量着许世昌，“不是我说，许老板，这新式学堂不比私塾，得学洋文，算算术，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养子嘛……”他没说下去，却端起茶碗呷了口，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觉得许世昌不配。
许世昌虽小，却听出了话里的刺。他往前迈了半步，小手往背后一背，学着季婉容的样子福了福：“先生，我娘说，茶不分是不是自己树上长的，好喝就是好茶。人也一样。”他从书包里掏出那块茶饼，往桌上一放，“这是我炒的茶，先生尝尝，要是觉得不好，我就不念书了。要是觉得好，就请先生收我。”
刘先生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么小的孩子能说出这话。他拿起茶饼，指腹蹭过上面细密的纹路——是许世昌学着大人的样子，用竹刀刻的小茶芽，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哦？你还会炒茶？”
“会！”许世昌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我知道炒茶要‘抖、搭、拓、捺’，知道揉捻要顺着茶筋，知道发酵时得每天翻三遍！”他说得急，小脸涨得通红，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烫伤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许明远看着儿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孩子平时话不多，却把季婉容教的那些茶理都记在了心里，此刻竟成了他争取上学的底气。
刘先生把茶饼凑近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掐了点碎末放进嘴里嚼了嚼，眉头渐渐舒展开：“嗯，火候是糙了点，但茶气很正，是野茶谷的老味道。”他放下茶饼，对许世昌说，“你这茶，我收了。学，也能上。但我有个条件。”
“先生请说！”
“每天放学，给我讲讲你们家炒茶的法子。”刘先生的眼里露出点笑意，“我这茶瘾大，却总喝不出你们栖川记的味道，得跟你这小茶童学学。”
许世昌没想到这么容易，眼睛一下子亮了：“我还能给先生带新茶！我娘教我做的‘回春茶’也很好，加了薄荷，夏天喝着凉快！”
许明远看着儿子跟刘先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茶，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望着庙外的阳光，想起季婉容常说的“茶通人心”，大概就是这样吧——不管身份高低，不管来路如何，一杯好茶面前，人心总能变得敞亮些。
回家的路上，许世昌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书包上挂着的茶枝护身符晃来晃去。“爹，先生是不是不讨厌我了？”
“是呢。”许明远追上他，把他抱起来，“因为咱们世昌懂茶，敬茶，这茶就帮你说话了。”
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两株依偎着的茶树。许明远低头看着儿子手背上那道浅疤，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启蒙——不是识多少字，算多少题，而是先学会像对待茶一样对待世事：认真，坚韧，还有，永远怀揣着一份不卑不亢的真诚。
季婉容在茶行门口等着，看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去：“成了吗？”
许世昌从许明远怀里挣下来，举着手里的入学通知书，像举着块金奖茶饼：“成了！先生还夸我炒的茶好喝呢！”
季婉容摸了摸他的头，眼里的光比夕阳还暖。灶房里飘来炒茶的清香，混着远处学堂传来的钟声，像首温柔的歌，在栖川镇的暮色里轻轻荡开。她知道，这孩子的路才刚开始，以后还会遇到比刘先生的刁难更难的坎，但只要他记得“茶之为饮，发乎神明”，记得手背上那道疤痕教会他的坚韧，就总能像野茶谷的茶树一样，在风雨里扎下根，长出新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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