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前的最后一场雪下得绵密，茶行后院的梅树裹着层白，倒像开了满树梨花。季婉容抱着许世昌坐在炕上，小家伙刚吃饱米汤，小脸红扑扑的，正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瞅屋顶的蛛网。许明远在灶房忙得团团转，铜锅里的茶汤"咕嘟"作响，散出琥珀色的热气。
"可以了吗？"季婉容轻声问，指尖拂过孩子柔软的胎发。按栖川镇的规矩，新生儿满百日要行洗礼，寻常人家用清水，茶户却要用当年的新茶煮水——说是能让孩子沾着茶气长大，一辈子跟茶亲。
"再熬会儿。"许明远用竹勺搅着锅里的茶，是野茶谷刚冒头的春芽，带着股清冽的香，"太奶奶说，洗礼的茶汤得熬出金圈才算成。"他往锅里撒了把红糖，茶汤立刻泛起温润的光泽，"加点糖，免得世昌嫌苦。"
季婉容笑了，低头对怀里的孩子说："听见没？你爹怕你吃苦呢。"许世昌像是听懂了，小嘴咂了咂，吐出个小小的泡泡，逗得她眼尾泛起细纹。这些日子带孩子虽累，心里却像被茶汤泡过似的，透着股熨帖的暖。
等茶汤晾到温凉，许明远端着铜盆进来，盆底沉着几片完整的茶叶，像浮在水里的翡翠。季婉容解开许世昌的襁褓，小家伙光溜溜地蹬着腿，一点不怯生。"轻点。"她叮嘱道，指尖按住孩子的肩膀。
许明远舀起一勺茶汤，先用手指沾了点，试了试温度，才慢慢往孩子头顶浇。温热的茶汤顺着发梢往下淌，带着淡淡的茶香，许世昌非但没哭，反而咯咯笑起来，小手在盆沿拍打着，溅起的水珠落在许明远手背上，烫得他心里发软。
"从今往后，你就叫许世昌。"许明远的声音格外郑重，像是在对茶神起誓，"姓许，是栖川记的根；名世昌，愿你一世昌盛，也愿这世道能昌明。"
季婉容往孩子眉心点了点茶汤，那里立刻留下个浅褐的圆印："太奶奶说，茶气入肤，能挡灾避祸。"她想起那半块刻着"世昌"的茶饼，此刻正躺在樟木盒里，和太奶奶的茶膏并排着，"以后咱家的茶，都要记上你的名字。"
洗礼刚毕，周阿爹就拄着拐杖来了，怀里揣着个红布包。"给孩子的见面礼。"他打开布包，是尊巴掌大的茶神像，用老茶树根雕的，眉眼慈祥，手里捧着片茶叶，"我爹年轻时雕的，保佑茶户顺顺当当。"
季婉容赶紧接过，用干净的布擦了擦神像底座，摆在炕头的小桌上，前面还放了个小小的香炉。"多谢周阿爹。"她往炉里插了三炷香，烟气袅袅地缠上神像的衣角，"以后世昌每天给茶神磕头。"
"该磕头的是咱们。"周阿爹看着许世昌，突然叹了口气，"这乱世，能平平安安长大就是福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茶枝嫩芽，"听说你要给孩子做护身符？用这个，野茶谷最老的那棵茶树上摘的，灵气足。"
季婉容眼睛一亮。她早就想着用胎发做个护身符，太奶奶留下的银线还在匣子里躺着，正愁没合适的茶枝。"您怎么知道？"
"陈婶说的。"周阿爹笑了，烟杆在鞋底敲了敲，"她那孙女的护身符就是你给做的，说比庙里求的还灵。"
等周阿爹走了，季婉容找出银线，又小心翼翼地剪下许世昌的几缕胎发。胎发细得像蚕丝，在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她把茶枝嫩芽理成小束，和胎发缠在一起，用银线细细地编，编出个小小的茶芽形状，结尾处还留了个能穿绳的小环。
"编得真好。"许明远凑过来看，指尖不敢碰，怕碰散了，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栖川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比你给茶样编的络子还精致。"
"那当然。"季婉容的嘴角扬着，眼里闪着光，"这是要挂在茶神跟前的，得让茶神认得世昌的气息。"她找了根红绳，把护身符系好，轻轻挂在茶神像的手腕上，"以后你就替我们护着他。"
许世昌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小手往神像的方向伸，像是要抓那晃悠的护身符。季婉容把他抱起来，让他的小手挨着护身符："跟茶神问好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二柱的吆喝声，带着股风风火火的劲："许老板！季老板娘！大喜啊！"
许明远拉开门，二柱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冻得通红的脸上全是笑："从上海寄来的！邮局的人说，是巴拿马博览会的捷报！"
季婉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抱着许世昌迎出去，手都在抖。许明远撕开信封，里面掉出张硬纸，烫金的字在雪光里闪得耀眼——"中国浙江栖川记野茶红，荣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下面还盖着个圆形的金印，印着外文，却能认出"金奖"的字样。
"中了！真中了！"许明远的声音劈了叉，把奖状举得高高的，手激动得首抖，"咱们的茶，拿了金奖！"
街坊们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老张头抢过奖状，眯着老花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到"栖川记"三个字时，烟杆都掉在了地上："老天爷！咱栖川的茶，真给中国人长脸了！"
陈婶抱着孙女挤进来，看着奖状首抹泪："我就知道你们行！那些兵痞抢不走的，洋人的眼瞎不了！"
季婉容抱着许世昌，听着街坊们的欢呼，眼眶也热了。她低头看怀里的孩子，小家伙正睁着眼睛，看着空中飞舞的奖状，突然发出响亮的咿呀声，像是在跟着欢呼。金奖证书上的烫金字在光下跳着，映在孩子的瞳孔里，像落了满眶的星星。
"你看，"季婉容轻声对许世昌说，"你的名字和这奖状一起来了，都是好日子的兆头。"
许明远把奖状小心地铺在柜台上，又找来块干净的茶布盖着，怕被风吹坏。他看着季婉容怀里的许世昌，又看看那金光闪闪的奖状，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像是漂泊了许久的船终于靠了岸，又像是埋下的茶籽终于发了芽。
"今晚煮茶！"他转身往灶房走，声音里带着笑，"把周阿爹、老张头都请来，用咱们的金奖茶，给世昌的命名礼添彩！"
季婉容抱着孩子，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又抬头望了望茶神像前晃悠的护身符。护身符在烟气里轻轻荡，茶枝的清香混着檀香漫开来，和孩子的咿呀声、街坊的笑闹声、灶房里茶汤沸腾的声响缠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歌。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栖川记"的招牌上，照在柜台上的金奖证书上，也照在许世昌带着奶香的小脸上。季婉容突然想起太奶奶说的，茶有三喜：遇好水，逢知音，传后世。现在，他们的茶遇着了远方的知音，而怀里的孩子，就是那要传下去的后世。
许明远端着煮好的茶进来，茶汤红得像琥珀，金圈在碗边转着，暖融融的。他给街坊们分茶，也给季婉容递了一碗，最后还找了个最小的茶盏，往里面倒了点凉透的茶汤，送到许世昌嘴边。
小家伙舔了舔，咂咂嘴，又笑了。
茶室里顿时爆发出更响的笑闹声，金奖证书上的金印在光下闪着，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金，像浸在最醇厚的茶汤里，暖得能化开这残冬的最后一点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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