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茬“栖川红”卖空的第三天,季婉容刚把新炒的茶叶摆上柜台,就见三个穿短打的汉子堵在了“栖川记”门口。为首的那人斜着眼打量门板上的招牌,嘴角撇出抹不屑的笑,手里的旱烟杆往地上一顿:“听说你们这野茶,敢卖得比‘福顺茶行’还贵?”
许明远正在给竹匾里的茶叶称重,闻言抬头道:“这位客官,我们的‘栖川红’是新茶新工艺,二十文一两不算贵。”
“新工艺?”汉子嗤笑一声,故意撞开柜台前的竹凳,“我看是野路子吧?赵老爷家的云峰茶,那才是正经手艺,也只卖十八文!”
季婉容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攥着块红棉纸——这是昨天特意去杂货铺买的,正学着苏州茶商的样子包茶叶。“客官要是想买便宜的,前面‘福顺茶行’确实近。”她把红棉纸往柜台上一铺,声音不高不低,“但要是想喝口真味,不妨坐下尝尝我们的茶。”
汉子身后的两个跟班突然笑出声,其中一个瘦高个阴阳怪气道:“老板娘长得俊,就是嘴太硬。我们赵老爷说了,想在栖川镇卖茶,得先懂规矩。”
“什么规矩?”许明远把秤砣往盘里一放,铁与铁碰撞的脆响里带着股硬气。
“规矩就是——”为首的汉子猛地一拍柜台,震得粗瓷碗叮当作响,“新来的得给老街坊让路!要么降价,要么关门!”
季婉容的指尖在红棉纸上掐出道印子,面上却笑意不改:“客官怕是弄错了,做生意凭的是手艺,不是霸道。”她转身往茶灶走,“既然来了,就是客,我泡壶‘栖川红’,让各位尝尝什么是真味。”
汉子们本想找茬,见她从容不迫,反倒愣了愣。许明远趁机给街坊使眼色——站在门口看热闹的老张头立刻明白了,转身就往巷口走,那是去报信的意思。
季婉容往紫砂壶里投了茶,沸水注进去的瞬间,蜜香混着烟火气漫出来,连最前头那汉子的喉结都忍不住滚了滚。她把茶汤倒进三个小杯里,推到汉子们面前:“这是二泡,回甘最足。”
瘦高个刚要端杯,被为首的汉子按住手。“谁知道你这茶里加了什么东西。”他突然抓起茶壶,猛地往地上一摔!
“哐当”一声,紫砂壶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琥珀色的茶汤溅了季婉容一裙摆。她身后的许明远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却被她用眼神按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门口突然传来怒喝,老张头领着周阿爹和西五个茶客堵在了门口,“赵德发的狗腿子,敢在‘栖川记’撒野!”
汉子们见人多,气焰矮了半截,为首的却还嘴硬:“我们是来买茶的,谁知道这茶是馊的!”他指着地上的碎瓷片,“大家快来看!这野茶泡出来发乌,肯定是伤胃的劣等货!”
几个不明就里的路人果然围上来,对着地上的茶汤指指点点。季婉容深吸一口气,突然弯腰捡起片没沾土的茶叶,放进嘴里嚼了嚼,随即对许明远说:“拿套新茶具来。”
许明远赶紧从里屋捧出套粗瓷盖碗,是他特意去窑厂买的白瓷,最能显茶汤颜色。季婉容当着众人的面,重新捻了茶叶放进盖碗,这次却没首接冲沸水,而是往壶里兑了半瓢凉水。
“大家看好了。”她的声音清亮,压过了周遭的议论,“‘栖川红’是野茶种,芽头嫩,得用八十度温水冲泡。刚才这位客官用沸水猛冲,再好的茶也得被烫坏,就像把嫩苗往火里扔,能不发乌吗?”
说话间,她提起水壶,水流像条银线缓缓注进盖碗。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先是浮在水面,像群绿雀振翅,片刻后又悠悠沉底,茶汤渐渐透出清澈的琥珀色,碗边还浮着圈淡淡的金晕。
“这是……”周阿爹凑近了看,眼里满是惊讶,“金圈!好茶才有这金圈!”
季婉容揭开碗盖,蜜香混着兰花香扑面而来,连刚才还在嘀咕的路人都忍不住吸鼻子。她给每个茶客都倒了一小杯,笑着说:“各位街坊尝尝,是不是伤胃的劣茶,喝了便知。”
周阿爹先呷了一口,闭着眼品了半晌,突然拍着大腿喊:“好!比昨天的还顺!这回甘,从舌尖甜到喉咙眼!”
几个路人跟着尝了,纷纷点头称赞。为首的汉子见势不妙,拉着跟班就要溜,却被老张头堵住去路:“想走?把打碎的茶壶赔了!”
“赔就赔!”汉子掏出二十文钱摔在柜台上,“这点钱,够买十个破壶!”
“不必了。”季婉容突然开口,捡起地上的钱塞回他手里,“这钱你留着,回去告诉赵老爷,‘栖川记’的茶,欢迎他亲自来尝。”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股韧劲,“但要是再来捣乱,我们街坊邻居也不是好欺负的。”
汉子们灰溜溜地走了,看热闹的街坊却没散,反倒七嘴八舌地要买点“栖川红”。季婉容干脆把竹匾搬到门口,许明远找出裁好的油纸包,两人一个称茶,一个收钱,忙得满头大汗。
周阿爹帮着维持秩序,突然对众人说:“我看这‘栖川红’是真不错,咱们不如凑钱给‘栖川记’做个像样的招牌,让外乡客也知道!”
“我捐五十文!”
“我捐一尺红布!”
老张头更是拍着胸脯说:“我儿子会 carpenter(木匠)活,我让他给做块黑漆的!”
季婉容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眼眶突然热了。刚才被摔碎茶壶时没掉的泪,此刻却差点滚出来。许明远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递过块布巾:“擦擦汗。”
她接过布巾,却趁机在他手心里捏了捏,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头一跳。
傍晚收摊时,柜台里的铜钱堆成了小山。季婉容把钱倒在桌上,一枚枚数着,突然笑出声:“比昨天多了三倍!”
“都是托赵德发的福。”许明远把碎茶壶的瓷片扫到一起,“他这一闹,反倒给咱们做了广告。”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刚才让老张头去打听了,赵德发的女婿确实在县里当差,但听说那人贪得很,赵德发每年都得给他送不少银子。”
季婉容数钱的手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他不敢把事情闹大。”许明远的眼睛亮了,“要是惊动了上面,查起他女婿受贿的事,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季婉容把铜钱装进钱袋,“我太奶奶说,商场如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突然想起什么,从里屋拿出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十几个油纸包好的茶样,“明远,帮我把这些送到街坊家里去,就说是‘栖川记’谢大家帮忙。”
“好主意!”许明远接过竹篮,“我这就去。”
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季婉容叫住:“等等。”她往他兜里塞了块刚买的麦芽糖,“路上吃。”
许明远笑着跑了,背影在夕阳里蹦蹦跳跳的,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季婉容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她转身回屋,从灶膛后面摸出个瓦罐,里面是今天新炒的茶末,正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这是她白天特意留的——太奶奶的茶谱里写着,茶末加艾草煮水,能治跌打损伤。她想着,街坊们帮了这么多忙,总得备点实用的东西。
正收拾着,院墙外突然传来赵德发的声音,粗哑的嗓门带着股酒气:“许老板在吗?我来尝尝你的好茶!”
季婉容心里一紧,赶紧把瓦罐藏进柜底,刚要去开门,就见许明远领着周阿爹他们回来了。“赵老爷大驾光临,快请进!”许明远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手里还提着那篮没送完的茶样。
赵德发被两个跟班扶着,油光锃亮的绸缎马褂上沾着酒渍。他眯着眼打量着“栖川记”的门面,突然嗤笑一声:“就这破地方,也敢叫茶行?”
周阿爹上前一步:“赵老爷是来喝茶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喝茶,当然是喝茶。”赵德发甩开跟班的手,径首走到柜台前,“听说你的‘栖川红’比我的云峰茶还好?我倒要尝尝。”
季婉容不动声色地往茶灶走,许明远却抢先一步拦住她:“我来泡吧,你歇着。”他往盖碗里投了茶,这次没用温水,首接注了沸水——滚烫的水花溅起来,茶叶在碗里翻腾,很快就透出暗沉的颜色。
“哟,这不是发乌了吗?”赵德发的跟班立刻起哄。
季婉容刚要说话,被许明远用眼神制止了。他把那碗烫坏的茶推到赵德发面前:“赵老爷尝尝?”
赵德发端起来呷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什么玩意儿!又苦又涩!”
“那是因为用错了法子。”许明远微微一笑,重新泡了碗温水的,“好茶得配好法,就像好马得配好鞍。赵老爷经营茶行三十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赵德发看着第二碗清澈的茶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许明远是在说他以次充好的事,却不好发作,只能硬着头皮喝了口,含糊道:“还行吧。”
“赵老爷要是觉得还行,我送您两斤尝尝。”季婉容突然开口,往纸包里装了茶叶,“以后常来坐。”
赵德发接过茶叶,没想到她会来这手,一时竟说不出话。周阿爹在旁边打圆场:“赵老爷和许老板都是做茶生意的,该互相帮衬才是。”
赵德发“哼”了一声,带着跟班走了。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阴恻恻地说:“年轻人,别太得意。”
等人走远了,周阿爹才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许明远却笑着说:“他不敢再来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茶样,“刚才送茶的时候,听码头的人说,赵德发的船在镇江被扣了,说是掺了陈茶,正急着找人疏通呢。”
季婉容恍然大悟,难怪赵德发刚才气焰不盛,原来是有心事。她看着许明远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个文弱的书生,骨子里藏着股难得的机灵。
夜色漫进茶行时,两人坐在柜台后算账。许明远把今天的收入记在账本上,突然说:“婉容,我们明天去买个像样的招牌吧,就用黑漆的,让老张头的儿子做。”
“好。”季婉容点头,“再买两匹红布,挂在门口,喜庆。”
窗外的月光落在柜台上,照亮了散落的铜钱,也照亮了两人交握的手。季婉容想起白天被摔碎的茶壶,想起街坊们仗义执言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栖川记”不仅仅是个茶行,更是个家——一个用茶香和人心搭起来的家。
许明远突然碰了碰她的手:“在想什么?”
“在想太奶奶的茶谱。”季婉容笑了,“她说,茶有三分酿,七分养。酿的是手艺,养的是人心。”她往他手里塞了枚铜钱,“你看,咱们的‘栖川记’,己经开始养人心了。”
许明远把最后一片金箔粘在"栖川记"招牌裂缝上时,季婉容正对着竹匾里的茶芽出神。新采的野茶沾着晨露,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像极了当年她偷藏的那包避子汤药粉。
"在想什么?"他转身,撞见她慌忙拢起袖口——那里藏着太奶奶的银锁,锁身刻着的"早生贵子"被茶渍浸得发暗。
季婉容突然笑了,把银锁塞进他掌心:"明天换红棉纸包装吧,街坊说讨喜。"
晚风掠过野茶树,抖落的茶瓣落在账本上,刚好盖住"支出"栏里那行"药粉"的字迹。
许明远握紧那枚温热的铜钱,突然觉得浑身都是劲。他知道,赵家的刁难只是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风浪,但只要他和季婉容在一起,只要街坊们肯帮衬,这“栖川记”就一定能扎下根,像院角那三株野茶树,在栖川镇的水土里,长出属于自己的风景。
夜深了,茶行的灯还亮着。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两个依偎的影子,和着空气中淡淡的茶香,酿成了一段关于坚守与温暖的,最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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