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婉容把最后一张红棉纸包好的“栖川红”摆上柜台时,檐角的铜铃突然响了。她抬头望去,只见老张头领着个挑茶篓的汉子站在门口,汉子裤脚沾着泥,竹篓里的鲜叶却用湿布盖得严实,透着股小心翼翼的郑重。
“许老板,这是我远房侄子狗剩,从山那边来的。”老张头往屋里让着人,“他家那片坡地种的野茶,比西山顶上的还带劲,就是不懂规矩,采得乱七八糟的。”
狗剩把茶篓往地上一放,露出里面的鲜叶——有的芽头带着老梗,有的叶片被虫咬了洞,还有几片沾着湿漉漉的泥。季婉容捻起片带泥的茶叶,眉头轻轻蹙起:“这茶……得挑拣干净才能炒。”
狗剩的脸腾地红了,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俺……俺不知道规矩,想着多带点土,压秤。”
许明远刚从后院回来,手里还攥着半截铅笔和张纸。他凑过来看了看茶篓,突然对季婉容说:“你记不记得太奶奶茶谱里的‘十不收’?”
“当然记得。”季婉容转身从里屋翻出茶谱,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太奶奶说,收鲜叶要像选绣线,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她指着上面的字迹念道,“‘带露水不收,虫咬不收,带泥不收,梗长过寸不收……’”
狗剩的头越垂越低,最后突然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俺娘病着,就指望这点茶换药钱……”
季婉容的心软了。她蹲下身,把茶篓里的鲜叶倒在竹匾里,耐心地挑拣起来:“你看,这样带泥的得扔掉,虫咬的要挑出来,老梗得掐掉……”她的指尖翻飞,很快就把一堆杂乱的鲜叶分成三堆,“好的这些,我按十八文收;次点的这些,十二文;剩下的碎末,留着我自己做茶末枕,算给你的添头。”
狗剩猛地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许明远把手里的纸递给他,“这是我刚写的‘鲜叶收购标准’,你照着这个采,下次来保准能卖好价钱。”
纸上用毛笔写着十条规矩,每条后面都画了个简单的图示:带露水的茶叶画了滴水珠,虫咬的标了个小窟窿,连老梗的长度都用红线标了刻度。狗剩捧着纸,手指在图示上摸来摸去,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俺给老板磕头了!”
“快起来!”季婉容赶紧扶住他,“做生意讲究的是公平,不用这样。”她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刚出锅的馒头,“拿着路上吃,明天按这标准采,我还收。”
狗剩千恩万谢地走了,老张头看着他的背影,对季婉容说:“这孩子实诚,就是没人教。咱们镇上的茶农,大多都这样,采下来就卖,好坏掺着卖惯了。”
季婉容看着竹匾里挑拣好的鲜叶,突然对许明远说:“咱们得把这‘十不收’贴出去,让所有茶农都照着做。”
“我看行。”许明远拿起那张纸,“我再抄几份,贴在码头、茶馆、还有进山的路口。”他顿了顿,眼里闪着光,“最好能请周阿爹写个告示,他是教书先生,字正经。”
当天下午,周阿爹就带着笔墨来了。他看着“十不收”的条文,捻着胡须说:“这规矩好!既保证了茶叶品质,也让茶农有个准头。”他铺开红纸,笔走龙蛇,很快就写好了告示,末尾还加了句“凡按此标准交茶者,溢价两文”。
“溢价两文?”许明远有些惊讶,“咱们刚起步,这样会不会亏?”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季婉容笑着说,“好茶叶才能做出好名声,名声才是咱们的立身之本。”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得画些图示,好多茶农不识字。”
周阿爹的学生正好来送作业,其中有个叫小石头的男孩,画得一手好画。季婉容把茶谱里的插画给他当样子,让他照着画“十不收”的图示。小石头画得认真,虫咬的茶叶特意点了几个黑点点,带露水的画了圈亮晶晶的光,连掐老梗的手势都画得活灵活现。
傍晚时分,许明远带着小石头的画稿,和老张头的儿子一起往镇上各处贴告示。季婉容则留在店里,把挑拣好的鲜叶摊在竹匾里,准备晚上炒茶。
刚把竹匾摆好,就见赵德发的账房先生刘胖子摇着扇子来了。他往柜台前一站,绿豆眼在店里扫了一圈:“许老板,我们赵老爷听说你定了新规矩?”
“是又怎样?”季婉容给他倒了杯茶,是用今天收的鲜叶泡的,汤色清亮,带着股山野气。
刘胖子呷了口茶,突然笑了:“赵老爷说,你这规矩定得太死,怕是收不到多少茶。不如这样,你们的鲜叶都卖给我们‘福顺茶行’,我们给你十三文一斤,比你收茶农的还高。”
季婉容心里一动——十三文确实比他们给茶农的价钱高,要是转卖出去,能省不少功夫。但她看着墙上的“十不收”告示,突然摇了摇头:“多谢赵老爷好意,不过‘栖川记’要自己炒茶卖,收来的鲜叶都是要自己用的。”
“傻气!”刘胖子把茶杯往桌上一墩,“你们这点小本生意,能炒多少茶?赵老爷是看得起你们,才给这门路。”他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赵老爷己经跟码头的王把头打好招呼了,往后你们的茶,怕是运不出栖川镇。”
季婉容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衣角。她知道赵德发说得出做得到,他女婿在县里当差,要为难一个小茶行易如反掌。但她看着竹匾里鲜嫩的茶叶,突然想起太奶奶的话:“做茶和做人一样,骨头不能软。”
“那我们就只做镇上的生意。”季婉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硬气,“反正街坊们喜欢喝‘栖川红’。”
刘胖子没想到她这么犟,气呼呼地走了,临走时撂下句:“等着瞧!”
许明远贴完告示回来,见季婉容脸色不好,赶紧问怎么了。她把刘胖子的话一说,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赵德发,真是欺人太甚!”
“别气。”季婉容给他倒了杯茶,“他越是这样,咱们越要把茶做好。明天我跟你进山,去茶农家看看,教他们怎么按‘十不收’的标准采茶。”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背着竹篓进了山。栖川镇的茶山连绵起伏,茶树大多长在坡地上,有的地方陡峭得连下脚都难。季婉容穿着双布鞋,走得脚底生疼,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栖川记 却还是坚持着挨家挨户地看。
在半山腰的一户茶农家,他们看见个老婆婆正蹲在地上挑茶叶,动作缓慢,眼里却很认真。季婉容凑过去一看,她挑出来的茶叶,竟和“十不收”的标准差不多。
“婆婆,您这茶叶挑得真好。”季婉容笑着说。
老婆婆抬起头,露出满脸皱纹:“俺家老头子以前是‘福顺茶行’的茶师,他说过,好茶是挑出来的,不是混出来的。”她叹了口气,“可惜他去年走了,这些茶,赵老爷只给八文一斤,还说俺挑得太费工。”
许明远心里一酸,赶紧说:“婆婆,我们‘栖川记’收您的茶,按二十文一斤,就照您这标准!”
老婆婆的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季婉容蹲下来,帮她一起挑,“您看,这样带老梗的再掐掉点,价钱还能再高些。”
两人在老婆婆家教了一上午,又去了其他几户茶农家。有的人家一开始不乐意,觉得太费功夫,季婉容就泡上自己带来的“栖川红”,让他们尝尝好茶叶的味道。
“你们看,这样的好茶,能卖二十文一两,是鲜叶价钱的几十倍。”季婉容指着茶汤里的金圈,“你们多费点功夫,我们多给点钱,最后大家都能得好处。”
茶农们听了,纷纷点头。有个年轻的茶农说:“俺们不是不想做好,是没人教。许老板,许太太,你们要是能常来教俺们,俺们保证按规矩采!”
从山里回来时,夕阳己经染红了半边天。两人坐在山坡上,看着漫山的茶树在暮色里泛着墨绿的光,心里都有种踏实的感觉。
“你看,”季婉容靠在许明远肩上,“只要茶农们愿意按规矩来,咱们就不愁收不到好茶叶。”
许明远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却还是暖暖的。“婉容,委屈你了。”他声音发涩,“以前在杭州,你连茶杯都不用自己洗,现在却要跟着我爬山受累。”
“不委屈。”季婉容笑了,“这比在绣楼里有意思多了。你看这茶山,多像太奶奶茶谱里画的样子。”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晚上回去,我把‘十不收’的标准编成顺口溜,这样茶农们好记。”
回到蚕种场时,老张头己经在门口等着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茶农,每人都背着一篓挑拣好的鲜叶。“许老板,许太太,你们看这些茶中不中?”老张头笑着说。
季婉容拿起一片看了看,翠绿鲜嫩,没有老梗,没有虫咬,干净得像刚洗过一样。“中!太中了!”她高兴地说,“都按二十文一斤收!”
茶农们欢呼起来,纷纷把茶叶倒在竹匾里。许明远忙着称茶,季婉容负责记账,两人忙得满头大汗,心里却甜滋滋的。
晚上炒茶时,季婉容哼起了自己编的顺口溜:“带露的茶芽不能要,虫咬的叶片扔一边,老梗长过一寸半,再好的茶叶也枉然……”
许明远跟着哼,突然笑了:“你这顺口溜,比私塾先生教的三字经还好记。”
“那是自然。”季婉容往铁锅里投了茶,“得让茶农们一听就懂,一学就会。”
炒完茶,己经是深夜了。许明远去打水,让季婉容先睡。她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起身从藤箱里摸出个小油纸包,里面是深褐色的药粉——避子汤。
她打开纸包,倒出一点药粉放在手心,借着月光看着。这药粉是她从杭州带来的,原本想着先把茶行做起来,再考虑孩子的事。可今天在山里看到那个老婆婆孤单的样子,看到许明远教茶农们采茶时眼里的温柔,她突然有些犹豫了。
“在干什么?”许明远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吓了她一跳。药粉撒在地上,像点点碎星。
季婉容赶紧把油纸包藏起来,却还是被他看见了。“这是……”许明远的脸色突然变了,“你一首在喝避子汤?”
季婉容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为什么?”许明远的声音发颤,“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会受苦,不想让孩子来遭罪?”
“不是的!”季婉容急忙解释,“我只是想等茶行稳定了……”
“稳定?”许明远打断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在你心里,茶行比我们的家还重要?”
“不是的!”季婉容哭了,“我只是……只是怕……”
“怕什么?”许明远的声音软了下来,“怕我养不起你们?婉容,我知道现在苦,但我们会好起来的。我想要个孩子,像你一样眼睛亮亮的,像我一样喜欢喝茶……”
季婉容扑进他怀里,哭得更凶了:“对不起……明远,对不起……”
许明远轻轻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傻丫头,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我们是夫妻,要一起扛的。”他顿了顿,“这药,别喝了,好不好?”
季婉容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扔进了灶膛。火苗舔舐着药粉,很快就化成了灰烬,像烧掉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
“明天,我们去给太奶奶上柱香吧。”季婉容在他怀里轻声说,“告诉她,‘栖川记’己经有立身之本了。”
“好。”许明远紧紧抱着她,“还要告诉她,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了。”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的茶末上,像铺了层细雪。季婉容靠在许明远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突然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她知道,“十不收”的规矩不仅仅是收茶的标准,更是“栖川记”的根,是他们这个家的根。
只要根扎得深,再大的风雨也不怕。就像这漫山的茶树,历经寒暑,总能在春天抽出新的嫩芽,在滚烫的时光里,泡出最醇厚的滋味。
第二天一早,两人果然去了镇上的祠堂,给季婉容的太奶奶牌位上了香。季婉容把“十不收”的告示和顺口溜抄了一份,放在牌位前,轻声说:“太奶奶,您看,我们把您的规矩传下去了。”
走出祠堂时,阳光正好。许明远牵着季婉容的手,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巷口的“栖川记”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门口己经
(http://www.220book.com/book/UVQ8/)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