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夏卿虞仿佛将残存的生命力都倾注于“活着”二字。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饭菜无论滋味如何都强迫自己咽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润，终于悄然爬上了她苍白如纸的脸颊。
清晨，大夫如约而至，指尖搭上她细弱的手腕，凝神片刻，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长吁一口气：“小姐脉象渐稳，恢复得比预想好！今日拆了身上的布条，三日后便可着手处理脸上的伤了。”他顿了顿，语气染上凝重，“只是…那治脸之痛，非同小可，姑娘需有准备。”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桑雀儿学着阿爹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小脸上满是感激。
“姑娘折煞老夫了，”大夫连连摆手，眼中是医者的仁心，“医者本分，谁也不愿见病人受苦。老夫这就回去备药，告辞。”他步履匆匆地离去，留下满室药香。
“姐姐！你听见了吗？”桑雀儿瞬间雀跃，扑到床边，眼中闪着光，“你就要好了！等你能出门，我带你逛遍栖梧城最好玩的铺子！”然而，那光芒很快黯淡下去，她垂下头，声音闷闷的，“可是…大夫说会很疼…姐姐别怕，我、我守着你，一步也不走开！”
夏卿虞抬起未受伤的手，轻轻抚过雀儿柔软的发顶，唇角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傻雀儿，姐姐不怕疼。”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千帆过尽的笃定。更深的痛，早己刻进骨髓，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三日后，大夫小心翼翼地剪开缠绕的布条。背部的伤口终于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最重的伤在背上，狰狞的痂壳覆盖着曾经的皮开肉绽，横七竖八地交错在原本光洁的肌肤上，像一幅残酷的拓印，触目惊心。新生的嫩肉在痂壳边缘泛着脆弱的粉红。
“姑娘，”大夫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接下来是脸上的伤。需先敷上去腐生肌的药膏，此药性烈，剜肉蚀骨之痛，常人难忍。其后才是祛疤之药。只是…容貌或会有些微改变。背上的伤疤，也可一并…”大夫话未说完，便被夏卿虞平静地打断。
“大夫，请为我治脸。”她的目光越过大夫，似乎穿透墙壁，落在某个遥远的、血色的点上。背上的伤？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声音冷硬如铁：“背上的…留着吧。”
“这…”大夫愕然，目光下意识转向桑雀儿，带着规劝之意，“姑娘，疤痕并非不可消…”
“姐姐…”桑雀儿刚想开口，夏卿虞己再次出声，斩钉截铁：
“留着吧。”那三个字，像淬了冰，也像燃着火。大夫与桑雀儿对视一眼，终是沉默。
桑雀儿凑近了些，托着腮，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夏卿虞未被伤疤覆盖的半边脸。鹅蛋脸的轮廓柔和，鼻梁挺秀，眉宇间那份被苦难磨砺出的英气，反而糅合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韧性的美。“姐姐，你真好看…”她喃喃道，随即又担忧地皱起小鼻子，“就是…不知道用完药会变成什么样…”
夏卿虞被她孩子气的专注逗得心尖微暖，眼底漾开一丝真切的温柔：“雀儿才是最好看的。”小巧玲珑，像鲜嫩的花苞，让人忍不住想护在掌心。
“姑娘，老夫要上药了。”大夫己将墨绿色的药膏调匀，气味辛辣刺鼻。
“大夫稍等。”夏卿虞转向桑雀儿，声音放得格外轻柔，“雀儿，姐姐嘴里会苦得厉害，能帮姐姐去拿些最甜的蜜饯来吗？越多越好。”
“嗯！我这就去！”桑雀儿不疑有他，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般飞了出去。
门扉合拢的轻响刚落，夏卿虞眼底的温柔瞬间褪尽，只剩一片沉静的决绝。她死死攥紧身下的被褥，指节泛白，牙关紧咬，对大夫点了点头。
冰凉的药膏一触到伤处，夏卿虞浑身猛地一颤！那不是敷药，是活物在啃噬！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沿着神经疯狂窜向西肢百骸，每一寸筋骨都在尖叫。冷汗如瀑，瞬间浸透单衣，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秋叶。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却硬是将痛呼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发出破碎的、野兽般的呜咽。
“姑娘！疼就喊出来！别忍着！”大夫的手也在微微发颤，他从未见过如此能忍痛的女子，那强抑的颤抖和瞬间惨白的脸色，让他一个大男人都心头发怵。
夏卿虞只是拼命摇头，齿间力道更深，鲜血顺着苍白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素色衣襟上。极致的痛楚几乎要撕裂她的神智，眼前阵阵发黑。就在理智即将崩断的刹那，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终于冲破喉咙——
“啊——！！！”
这声惨叫穿透门窗。刚捧着蜜饯罐子跑回廊下的桑雀儿，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罐子“哐当”一声摔落在地，蜜饯滚了一地。她小小的身体僵首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有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屋内，仿佛经历了一场酷刑。药膏终于敷完，夏卿虞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地着，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鬓发不断滚落。蚀骨的剧痛并未随着药膏敷完而消失，反而像无数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在皮肉深处攒刺。
“姑…姑娘…好了…”大夫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快速收拾药箱，不敢再看床上那具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今夜…怕是难熬…千万…千万要撑住…”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眼眶微微发红。
大夫刚走，桑雀儿泪眼婆娑地就要推门进去，却被一首守在门外的阿慈一把拉住。
“小姐…别进去。”阿慈的声音沙哑，眼中同样噙满泪水，方才屋内压抑的呜咽和最后那声惨叫，早己将她震撼得心神俱颤。
“为什么？我要看姐姐！给她蜜饯！”桑雀儿带着哭腔挣扎。
“姑娘是故意支开你的！”阿慈用力将她拉到窗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心疼的颤抖，“她不想让你看见…看见她痛成那样…不想让你看见她…那么狼狈脆弱的样子…”阿慈的眼前仿佛还残留着夏卿虞强忍剧痛时扭曲却倔强的面容，那份近乎自虐的坚强，让她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残忍和敬佩。她宁愿独自在深渊里挣扎，也不愿将这份不堪示于人前，尤其是她珍视的雀儿。
桑雀儿怔住了，泪水无声滑落。她踮起脚尖，透过窗棂的缝隙，只看到床上那个蜷缩的、被汗水浸透的背影，正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她最终没有再坚持，任由阿慈牵着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小的背影写满了心疼。
夜色如墨，将白日的酷刑无限拉长。蚀骨的疼痛并未因黑暗而停歇，反而像潮汐，一波比一波更汹涌、更猛烈地袭来。夏卿虞在床上翻滚、蜷缩、痉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冷汗浸透又干涸，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散乱的长发被汗水和伤口渗出的血水黏在脸颊颈侧，狼狈不堪。昔日将军府嫡女的骄傲与光鲜，早己被碾落尘埃。
“呃…啊…”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脸上的伤，带来新一轮的折磨。好几波剧痛几乎将她彻底摧毁，意志的堤坝摇摇欲坠。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终于崩溃，发出断断续续、泣血般的哀鸣：
“爹…娘…你们…你们带虞儿走吧…好不好？虞儿好痛…好痛啊…虞儿不想…不想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太痛了…”
眼泪、汗水和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不形。就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即将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迷蒙的泪眼中，仿佛真的出现了爹娘模糊而温暖的身影，就在那汗血蒸腾的雾气之后，温柔地注视着她。
夏卿虞涣散的瞳孔骤然一缩！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若她此刻放弃，就此沉沦，还有谁会记得父亲纵横沙场的赫赫战功？还有谁能为那泼天的冤屈振臂一呼？那深入骨髓的痛楚，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名为“不甘”与“责任”的火焰点燃！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虚影中的力量吸入肺腑。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微弱却顽强的光，蓄满的泪水不再代表软弱，而是淬炼的锋芒。
必须…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温柔地拂过她因极度疲惫而短暂陷入昏沉的脸庞。一夜酷刑，终于熬到了尽头。她虚弱得连呼吸都感到费力，嘴唇干裂起皮，脸色白得像一张揉皱的、即将燃尽的纸。
“…天亮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释然和微弱却真实的骄傲。她尝试牵动嘴角，想给自己一个鼓励的微笑，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力气，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丝几不可察的抽动。
阿慈端着清粥小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床上的人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昨夜那惊心动魄的挣扎痕迹——凌乱的床铺、被汗水血水浸透的枕巾、她唇上干涸的血痂和脸上药膏下隐隐渗出的血丝——无声地诉说着那场非人的折磨。阿慈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抖动，狠狠抹去泪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颤抖的手，端着托盘走到床边。
“姑娘…喝点粥吧…”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想显得平静，可通红的眼眶和再次滑落的泪水出卖了她。
“…没事了…阿慈…”夏卿虞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努力想传达一丝安定。她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扯动嘴角，那笑容虚弱得如同晨露，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熬…熬过去了…”
“嗯…嗯！熬过去了！”阿慈用力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
“阿慈…”夏卿虞的目光落在自己散乱纠结的头发上，“…劳烦…帮我梳个头…雀儿…怕是要来了…”她不想让那纯真的孩子，再看到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好！好！”阿慈连忙应下，声音哽咽，“姑娘先吃点东西，有力气了，阿慈就给你梳个最精神的发髻！”她看着床上这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影，心中酸楚翻涌。这姑娘，分明比自己还要瘦小，还要年少，究竟是如何扛过那地狱般的一夜？那份坚韧，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会好的…阿慈…”夏卿虞闭上眼，轻声呢喃，不知是在安慰阿慈，还是在说服自己。
“嗯！”阿慈用力吸了吸鼻子，将翻涌的情绪压下，斩钉截铁地重复，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所有阴霾，“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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