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秦宫大殿。
一股混合着汗臭、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腌菜缸被掀开的气息，在初夏的闷热里蒸腾发酵，顽强地盖过了角落青铜香炉里袅袅升起的微弱熏烟。殿门外，几名白发苍苍、甲胄斑驳的老兵互相搀扶着，他们的脊梁曾经挺首如秦地的白杨，如今却像被岁月压弯的弓弩，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殿内那高高在上的身影——秦献公嬴师隰。
这位刚刚将秦国从河西惨败泥沼中拖出来、正磨刀霍霍意图复仇的君王，此刻正面临着一场他未曾预料到的“请愿”。他的案几上，堆积的不是紧急军情，也不是各地税赋奏报，而是一沓沓粗糙的竹片，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刻着字。
为首的老卒名叫黑伯，曾是河西战场上砍下过三颗魏武卒头颅的悍卒，如今一条腿在撤退时被魏军的长戈废了，走路一瘸一拐。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半辈子的风霜，然后猛地弓下腰，几乎把头杵到了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陛下！河西！河西啊！老卒们骨头缝里都在喊疼！您说夺回河西，杀魏狗，砍一颗脑袋，赐爵一级，田一顷，宅一处！我们信了陛下！把这条老命豁出去拼了！” 他抬起布满沟壑的脸，指着一旁堆积如山的竹片，“可…可这都拼了多久了？老卒们砍下的脑袋，够堆成一座小山了！怎么轮到我们头上的，就成了这劳什子‘军功贷’？！”
“是啊陛下！” 另一个缺了半边耳朵的老兵颤巍巍举起一块竹片，那上面刻着几道深深的划痕和一个狰狞的图案，“您看！砍一颗魏狗精锐的头，按律该升爵！可吏官说了，现在国库紧，爵位田宅先‘贷’给俺！俺还得先签这玩意儿，上面画着刀，意思是用未来的脑袋还！这叫啥？这叫‘砍头分期付款’！”
殿内侍立的年轻郎官们纷纷垂下眼睑，肩膀可疑地抖动着。几个大臣也悄悄用袖子掩住了嘴角。唯有嬴师隰的脸色，如同雍城深秋时节的渭水河面，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捏着眉心，指节用力得发白。
“黑伯，” 嬴师隰的声音带着君王特有的威严，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尴尬，“寡人知道河西是老秦人心口的疤！魏人占我河西之地，杀我秦人子弟，此仇不共戴天！寡人立‘军功贷’，实乃…实乃权宜之计！国库空虚，寡人恨不得把宫里的瓦片都换成箭头射向河西！这‘贷’，是寡人对尔等的承诺！待寡人夺回河西，田宅爵位，连本带利，绝不拖欠！”
“连本带利？！” 黑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陛下！您派来的那个‘军功贷’掌事官，叫啥…叫‘计吏’的！他说了，这‘贷’是按月算的！下个月开始，俺们要是再砍不着魏狗的脑袋，不仅之前的功劳作废，俺们还得倒欠朝廷‘人头息’！” 他激动地用那根残腿跺着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利滚利啊陛下！老卒我拼了半辈子，到头来脑袋没砍够，反倒欠朝廷一屁股脑袋债？这…这比魏狗的刀还狠啊！”
“噗——” 终于，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内侍实在没忍住，漏出一声短促的气音，随即立刻惊恐地捂住嘴，把头深深埋下去，肩膀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嬴师隰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军功贷”听起来有多荒谬。可有什么办法？秦国太穷了！河西丢了几十年，国力耗尽，魏国像座大山压在边境。他想练兵，想打仗，想复仇，可粮草、兵器、犒赏，哪一样不要钱？国库空得能跑马！那些贵族世家捂紧了钱袋子，恨不得把每一个铜钱都缝在肋骨上。逼急了，演绎编年匠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这个献公也只能剑走偏锋。
这“军功贷”就是他殚精竭虑想出来的“奇策”——将士们战场上斩获首级记录的军功，暂时无法立即兑现爵位田宅？没关系！朝廷给你“贷”着！签个字画个押，你的功劳就变成一笔朝廷认可的“债务”，朝廷先认账，承诺日后必还！当然，为了激励士气，也为了…嗯…稍微缓解一点国库压力，这笔“贷”是需要“付息”的！利息就是将士们后续作战必须斩获更多的首级来“还贷”，否则之前的功劳就…就…就得打折扣！
嬴师隰最初的设想是完美的：将士们为了“还贷”，为了不让之前的功劳白费，必然在战场上更加悍不畏死，疯狂砍杀敌军！秦国将以最低的成本，激发最强的战力！河西，指日可待！他甚至连“贷”契的格式都亲自审阅过，用的是最简练的秦篆，上面画了象征军功的戈矛和象征爵位的冠冕图案作为标志，还盖着他的大印——秦献公大印担保，童叟无欺！
然而，理想很，现实却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暴击。
他万万没想到，执行层面的“优化”如此惊人。他口中的“日后必还”，到了前线负责登记和发放“贷契”的下层计吏口中，就成了赤裸裸的“分期付款”、“利滚利”！甚至还有计吏为了完成“放贷”任务，强行给一些斩获记录模糊的士兵也塞了贷契，美其名曰“提前投资军工潜力股”！
更可怕的是那些老兵。他们年纪大了，伤病缠身，冲锋陷阵力不从心，很难再像年轻时那样轻松砍下敌人的脑袋“还贷”。于是，黑伯这样的老卒就成了首批被“军功贷利滚利”绞索套住脖子的人。他们拼死拼活挣下的军功，眼看就要变成一张张永远还不清的“人头债契”，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陛下！” 黑伯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交织的悲凉，“老卒们不怕死！死在河西，那是荣耀！可要是死在自己人定的规矩下，背着还不清的脑袋债去见祖宗，祖宗都得拿鞭子抽俺啊！您看看这贷契，” 他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空洞的砰砰声，“上面写着‘逾期未达新功，则前功折算半数，余者续贷计息’！这…这不是逼着俺们这些老家伙去送死吗？俺们这把老骨头，还能砍几颗魏狗的头来填这利滚利的窟窿？”
嬴师隰沉默了。他看着殿外那群在阳光下佝偻着身躯、如同枯槁老树般的老兵，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悲愤与无助。殿内的寂静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黑伯粗重的喘息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那些堆积如山的“贷契”竹片，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秦献公嬴师隰，立志要收复故土、重振秦国的雄主，竟被自己亲手签发出去的“砍头分期付款贷契”，堵在王座上进退两难。这感觉，比当年被魏军追得狼狈逃窜还要憋屈。
他揉着剧痛的额角，目光扫过案几上那厚厚一沓让他焦头烂额的竹片契约，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一份卷轴——那是客卿景监前几天秘密呈上的简报，里面提到了一个来自卫国、名叫公孙鞅的年轻人，据说此人满腹经纶，尤擅“富国强兵”之术……
也许…是时候翻篇了？嬴师隰望着殿外刺眼的阳光，心中那个收复河西的烈焰仍在熊熊燃烧，但“军功贷”这条路，看来是得赶紧挖个坑埋了。不然，没等他砍下魏王的脑袋，他自己的脑袋怕是要先被老卒们的唾沫星子和那恐怖的“人头息”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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