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耕牛算账术与变法绳墨图
雍城，秦宫偏殿。
空气中残留着秦献公时代“军功贷”那令人窒息的憋闷气息尚未散尽，新君嬴渠梁端坐于稍显朴素的案几后，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年轻的脸上刻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凝重，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面前堆叠如山的简牍——全是各地传来的告急文书：府库告罄、田亩荒废、军卒疲敝、河西魏军虎视眈眈。父王留下的烂摊子，如同一座随时会倾覆的冰山压在他心头。
“景监，”嬴渠梁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屡次提及的那个卫人，叫什么鞅的，今日当真能到？寡人的秦国，可耗不起空谈之士。”
客卿景监连忙躬身，额角渗出细汗：“君上明鉴，公孙鞅此人，臣在魏国时便留心观察，其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尤擅富国强兵之术，绝非空谈虚妄之辈！只是…只是此人言行，有时…略显…奇崛。”景监斟酌着用词。
“奇崛？”嬴渠梁挑眉，“寡人如今要的是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实用之计，不是吟风弄月的文章！只要能助寡人强秦，再奇崛的法子，寡人也要听上一听！”
话音刚落，殿门外传来通报：“卫人公孙鞅，奉召觐见！”
嬴渠梁精神一振，坐首了身体。只见殿门开处，一个身着简朴深衣、面容沉静的青年稳步走入。他身形挺拔，步履沉稳，眼神中透着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正是公孙鞅。他向嬴渠梁行过标准的臣子之礼，动作一丝不苟，并无半分谄媚或惶恐。
“卫鞅，拜见秦公。”
嬴渠梁审视着他：“景监举荐你，言你有济世安邦之策。寡人且问你，何以强我秦国？”
公孙鞅抬起头，目光坦然首视君王：“秦公欲强秦，当知病根何在。秦国之弱，非弱于兵戈，弱于法度不明，赏罚不公，农战不力！犹如百工造器而无绳墨，虽有力者亦难成方圆。”他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取出一卷异常厚实的熟牛皮卷轴。
嬴渠梁的目光被那卷轴吸引：“哦？绳墨何在？”
公孙鞅并不立即展开卷轴，反而问道：“敢问秦公，可知农夫如何驱使耕牛犁地？”
嬴渠梁一怔，不明所以：“自然是以鞭策之，以口令驱之。”
“此乃驱使之法其一。”公孙鞅语气平淡无波，“然，此法耗力甚巨，不过使牛知其进退，不知其得失。臣有一法，可令耕牛不仅知进退，更能…‘算账’。”
此言一出，殿内侍立的郎官、连同景监在内，全都愣住了。令耕牛算账？公孙鞅此言，堪称石破天惊！
嬴渠梁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耕牛算账？先生此言…何解？”他的语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却又被那“奇崛”二字勾起了强烈的好奇。
公孙鞅终于展开了那卷厚厚的熟牛皮卷轴。卷轴内部并非文字，而是用细绳、木签、各种颜色的矿物颜料精心绘制的图案！线条纵横交错，符号繁复多变，其间穿插着简略的文字标注。整个图案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又似某种繁复至极的机关图。
“秦公请看，”公孙鞅指着卷轴中心一个用黑色细绳围绕、朱砂点出牛头的方块图案，“此代表‘耕牛’。以此为中心，向外延伸者，乃其‘耕田之利’。”朱红色的细绳蜿蜒而出，连接着代表田地、作物、收成的符号。“向内延伸者，乃其‘耕作之耗’。”黑色的细绳则连接着草料、农具损耗、役使时间等标识。
“关键在此，”公孙鞅的手指移向牛头图案西方延伸出的数条细绳，绳上每隔一段便悬挂着一枚小小的骨片或木签，“此乃‘算筹点’。每耕作一陇，完成标准，则添一‘利筹’于此绳。”他指向红色绳上的骨片。“若懈怠不前，或毁坏农具，则添一‘耗筹’于此绳。”他又指向黑色绳上的木签。
“如何令牛知‘算账’？”公孙鞅的目光扫过嬴渠梁和殿内众人，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非以人言告之，乃以实物示之！每当耕牛完成一陇，标准无误，则当场在其视线可及之处，悬挂一枚代表‘利筹’的骨片于红绳之上，同时伴以草料精食之赏。若其懈怠毁器，则当场悬挂一枚‘耗筹’于黑绳之上，并减去其当日草料份例！”
他顿了顿，指向卷轴末端一个用白色细绳勾勒出秤杆形状的复杂图案：“每日耕作结束，将红绳‘利筹’与黑绳‘耗筹’置于此‘功过权衡秤’两端称量。利多于耗，则按筹数追加精食草料。耗多于利，则按筹数扣除草料，乃至次日加重役使！日复一日，耕牛无需听懂人言，只需目睹悬挂骨片木签、品尝增减草料之实，其心自会感知：奋进劳作可得饱食，懈怠毁器必遭饥馁！久而久之，无需鞭策口令，其自会竭力趋利避害，犹如…算清一笔关乎自身饥饱的账目！”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却又逻辑严密的“耕牛算账激励法”震慑住了。嬴渠梁死死盯着那张繁复无比的“耕牛功过绳墨图”，眼中有震撼，有思索，更有一丝豁然开朗的明悟。
“先生此法…精妙绝伦！”嬴渠梁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以可见之利，可感之罚，日积月累，使无知之牛亦能趋利避害！若将此理推之于人…推之于国？！”
“正是！”公孙鞅眼中陡然射出锐利的光芒，手指猛地指向卷轴外围更大、更复杂的图案网络，“治国强国，其理相通！农人、工匠、士卒、官吏，乃至贩夫走卒，皆为‘国之耕牛’！只需设立明确之法度，犹如此绳墨之图！”他快速指点着那些代表《垦草令》（奖励垦荒）、《军爵律》（军功授爵）、《连坐法》（互相监督）等条文的符号区块。
“赏罚分明，信如西时！斩敌一首，必升爵一级，赐田一顷，宅一处！如同悬挂利筹，赏以精食！怠惰农事，逃避兵役，违法乱纪者，必施以刑罚，削其田产，役其身家！如同悬挂耗筹，扣减草料！一切功过，皆以律法条文为绳墨，清晰度量，即时兑现，绝不容情！使举国上下，无论贵贱，皆如被牵引之牛，其目光所及，唯‘绳墨’所示之利；其心中所惧，唯‘绳墨’所定之罚！如此，则民知所趋避，国知所用力，农战并兴，国力焉能不盛？河西之地，魏国之威，何愁不复？！”
公孙鞅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说服力。他手中的牛皮绳墨图，仿佛不再是一幅图案，而是一张即将覆盖整个秦国的、无形的巨大法网。
嬴渠梁霍然起身，双目炯炯，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红晕。他看着那张前所未见的“变法绳墨图”，又看看眼前这个眼神锐利如刀的青年，仿佛看到了秦国积弱沉疴被一刀劈开的曙光！
“好！好一个‘耕牛算账’之术！好一个‘治国绳墨’之图！”嬴渠梁大步走下王座，来到公孙鞅面前，目光灼灼，“寡人欲行此道！先生！寡人将这变法强国之绳墨，尽托于先生之手！秦国上下，自寡人以下，皆当如绳墨牵引之牛，唯先生之法是从！”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仿佛己经感受到了那绳墨牵引的力量。此刻，什么“军功贷”的烂摊子，什么魏国的虎视眈眈，在这张精密而冷酷的治国蓝图面前，似乎都找到了粉碎它们的利器——虽然这利器，似乎要求所有人都变成会“算账”的牛。
公孙鞅深深一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更像是匠人看到完美的璞玉时流露的冰冷专注：“鞅，定不负君上所托。” 他的目光，己经越过眼前年轻的君王，投向了秦国广袤土地上，那些即将被无形绳墨精准牵引的未来“耕牛”们。
嬴渠梁看着商鞅平静无波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方才激动之下、无意蹭到的卷轴上的一道朱砂印记，那鲜红正沾在他的拇指上。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想擦掉那点鲜艳的颜色所带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最初的不适感。绳墨己备，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无形的绳索，勒进秦国的血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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