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 鼎足陷地索赔书
太庙的香火气，混杂着新漆的桐油味道，萦绕在洛阳周王畿的上空。秦武王嬴荡，这位身高臂长、力能扛鼎的青年君王，正立于象征天下王权的九座巨大青铜鼎前。阳光照射在斑驳古老的铜绿之上，反射出沉甸甸的历史幽光。嬴荡的目光，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灼灼地钉在镌刻着“雍州”二字的巨鼎上。他身后，是秦国随行的虎贲锐士，以及特意带来看他彰显秦威的重臣甘茂、乌获、孟贲等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野心、亢奋与无形压力的沉滞。
“雍州鼎…”嬴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金石般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太庙前回荡，“九州之首，当属我秦地！今日，寡人便以此鼎，昭告天下，何为秦力！”
话音未落，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足下青石板仿佛都发出一声闷哼。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浑身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将华贵的玄色王袍撑得几欲裂开。他弯下腰，一双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扣住了雍州鼎那粗壮、冰冷、刻满饕餮纹的鼎足！
“起——！”一声低沉如虎啸的暴喝，嬴荡腰臂同时发力，额角青筋暴起，整张脸因极致的力量而涨得通红！那重逾千斤的雍州巨鼎，竟在这沛然莫御的伟力下，发出沉闷刺耳的金属呻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离开了它矗立了数百年的石基！
西周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凝固在那不可思议的画面上：年轻的秦王，如同神话中托举大地的巨人，竟以一己之力撼动了象征周天子权柄的雍州鼎！秦军的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崇拜，甘茂的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蹙紧了一瞬。
然而，就在那巨鼎被举至嬴荡腰腹高度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朽木断裂般的脆响，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不是鼎鸣，而是从嬴荡的右腿处传来！紧接着，是鼎足落地的沉重闷响！
“砰——！”
巨大的青铜鼎足，并未完全砸回原位，而是深深陷入了太庙前铺设的青石板地面，碎石飞溅！几乎在同一刹那，嬴荡那涨红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右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侧面倾倒！
“君上！”惊呼声西起！离得最近的乌获、孟贲如同两道黑色闪电扑了上去，险之又险地架住了嬴荡即将砸在地上的庞大身躯。
嬴荡的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牙关紧咬，腮帮子剧烈抖动，硬是将一声惨嚎憋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而沉闷的抽气。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乌获和孟贲肩上，那条肇事的右腿，己然无法着地，小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起来，透过锦裤布料都能看到惊人的凸起！足踝处更是迅速变得青紫发亮！
“腿…寡人的腿！”嬴荡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痛引发的颤抖。他低头看向自己那条瞬间报废的右腿，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和剧痛交织的混乱。
场面瞬间大乱！虎贲锐士迅速围拢护卫，隔绝外人视线。太庙的周室守吏吓得面无人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甘茂的脸也白了，他疾步上前，急切地询问：“君上！君上伤势如何？”他的目光扫过那深深嵌入石板的鼎足，又落到嬴荡得骇人的小腿上，心头一片冰凉。完了！耀武扬威不成，反遭重创！这消息若传回咸阳，传遍列国…
“太医！速传太医！”甘茂的声音几近嘶吼。他此刻无比懊悔没有坚决劝阻这位冲动鲁莽的君王。
嬴荡被迅速抬回了临时驻扎的秦军大营。营帐内，秦国随军的太医令颤抖着剪开他的裤腿。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小腿胫骨处高高隆起，如瓠，皮肤下淤血积聚成深紫近黑的颜色，足踝扭曲成了一个不正常的角度，触手滚烫如火！
太医令小心翼翼地探查着，额头的冷汗比嬴荡流得还多。片刻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君…君上恕罪！胫骨…胫骨断裂！足踝经脉俱损！此乃…此乃…”
“是什么？！”嬴荡躺在榻上，剧痛让他烦躁欲狂，厉声喝问。
太医令一哆嗦，头埋得更低，几乎是闭着眼喊出了那个注定要写入秦国宫廷医案的诊断：“此乃…‘力役过甚，筋骨崩摧，气冲血脉，淤阻足厥阴’之症！简…简而言之，乃…‘鼎力反噬，骨脉劳损’之伤！是为…为…”
他猛地想起嬴荡登基以来，不是在咸阳宫掰腕子赢遍侍卫，就是去军营举石锁破纪录，终日沉迷于此道，连批阅奏章时都要在案几旁放个石墩练握力！太医令心一横，脱口而出：
“——‘操持重器，劳损筋骨’之职业性…脚肿！”
“职业性脚肿？！”嬴荡先是一愣，随即暴怒，抄起榻边一个沉重的青铜药杵就要砸过去，“庸医！寡人是举国之鼎受伤！什么叫职业性脚肿？！寡人这是工伤！工伤！为彰显国威而受的工伤！”
药杵最终没砸出去，因为剧烈的动作牵扯了伤腿，痛得嬴荡闷哼一声，药杵脱手掉在地上。他喘着粗气，眼中怒火熊熊燃烧，那怒火一半冲着该死的鼎和伤腿，另一半则首指太庙和周天子！
“甘茂！”嬴荡咬着牙，忍着剧痛下令，“给寡人拟书！致书周天子！” 甘茂连忙取来简牍笔墨，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写——”嬴荡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棱，“秦君嬴荡，奉天命，临周室太庙，欲举雍州鼎以彰天子余威。然周室德衰，九鼎失修，鼎足朽蚀！致寡人举鼎之际，鼎足崩裂，寡人筋骨受损，足胫断裂！此皆周室保管九鼎不力之过！”他顿了顿，的脸上掠过一丝近乎狰狞的算计，“寡人因此伤，耗费秦国上好续骨膏药百斤，征调名医十人，耽搁国事月余！更有随行将士受惊，军心不稳！所费钱粮、人力、物力、心力，不计其数！周室，须负全责！”
甘茂的笔悬在半空，冷汗顺着鬓角流下：“君…君上之意是…”
“赔偿！”嬴荡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受伤野兽般的光芒，“周室必须赔偿寡人！就用…就用这太庙里的九州鼎抵债！寡人也不多要，就这尊害寡人受伤的雍州鼎，外加旁边那尊豫州鼎、梁州鼎！一鼎抵药费，一鼎抵医费，一鼎抵寡人受惊的精神损失费！即刻交割！”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秦王这惊世骇俗的“工伤索赔”惊呆了。用象征天下王权的九州鼎…来赔他的脚伤药费？
甘茂看着暴怒又执拗的君王，还有那肿得发亮、散发着不祥热气的伤腿，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这封“索赔书”要是送出去，恐怕列国诸侯就不是传“差评”那么简单了…
太医令跪在地上，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嬴荡那条惨不忍睹的“职业性脚肿”伤腿，又赶紧低下头。他觉得，比起这封可能引发新一场合纵攻秦的索赔书，自己的“庸医”之名，似乎也不算太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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