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日王命与陪葬清单
咸阳宫承恩殿的空气，弥漫着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沉重。新漆的梁柱尚未散尽桐油的气味，本该充盈着新君登基的喜气，却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另一种更为紧迫的怪异气氛所覆盖。身着崭新玄色十二章纹衮服的秦孝文王嬴柱，高坐于王位之上。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两鬓霜白，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华服穿在他身上，竟显得异常宽大，仿佛挂在一副被岁月和病痛侵蚀得摇摇欲坠的骨架上。他刚刚为先王嬴稷服完了整整一年的丧期，终于戴上了这顶追逐了五十三年的王冠。
然而，仅仅三日。
这位在太子位上苦熬了漫长岁月、几乎耗尽所有精气神的老人，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点残存的生机正如指间流沙般飞速逝去。死亡的阴影，比他预想中更快、更沉重地笼罩下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时间，成了他最奢侈又最匮乏的东西。他必须在意识尚且清醒、王权尚且稳固之时，完成一件大事——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尤其是那件关乎君王威仪的地下仪仗：殉葬！
“禀…禀王上，”宦者令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捧着一卷宽大、以特制的坚韧皮革硝制而成的卷轴，躬身呈上，“此乃奉王命，由奉常属官彻夜赶制之…之‘地下侍御需用减员令’清单初稿，请您…请您御览定夺。”他斟酌着用词，将那带着新硝皮革特有气味的沉重卷轴轻轻放在嬴柱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
嬴柱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卷轴上。他没有立即打开，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皮革封面，指尖微微颤抖。减员令…多么委婉又冷酷的称呼。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力量，然后猛地将那卷轴推开、展开！
长长的皮革卷轴在案几上滚动铺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用最精细的小篆记载的名字和数量：
近侍宦者： 需精选壮健伶俐者三百员（原定五百员，奉王命减二成）。
宫掖侍女： 择优选取通晓音律、仪态端方者西百员（原定六百员，奉王命减三成）。
庖厨膳夫： 技艺精湛、擅烹百牲者一百五十员（原定二百员，奉王命减二成五）。
车府御者及仆从： 精于驾驭、熟知地宫甬道者并仆隶共二百员（原定三百员，奉王命减三成三）。
乐府伶人： 善钟鼓琴瑟者一百员（原定一百五十员，奉王命减三成三）。
百工巧匠： 金、木、革、陶诸类大师八十员（原定一百二十员，奉王命减三成三）。
后宫夫人…
嬴柱的目光在“后宫夫人”一项上骤然顿住。后面跟着的是一连串他熟悉或陌生的女子名号，数量竟也标注着“视情酌减”的字样。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一股混杂着对死亡的恐惧、对权力的最后留恋以及对“效率”的极端渴望的复杂情绪冲上脑门。
“不够！”嬴柱的声音嘶哑尖锐，如同砂纸摩擦，“寡人…寡人时间不多了！这般蜗行牛步，何年何月才能凑齐？奉常署的人是吃闲饭的吗？！”
他一把抢过宦者令手中沾满朱砂的笔，那朱红刺目得如同鲜血。他俯身在那冗长的皮革清单上，运笔如飞，力道之大，几乎要划破硝制过的坚韧皮面！他不再是增减人数，而是疯狂地在每一项后面，用扭曲狂放的字迹添加上触目惊心的批注：
【近侍宦者：三百员·奉王命减二成→今特旨：凡入册者，皆可携其徒弟子侄二人同行！是为‘买一得三’！速办！】 （意为：选中一个近侍，可额外带两个亲属殉葬） 【宫掖侍女：西百员·奉王命减三成→今特旨：凡入选者，以其为首，可附赠同闾十名浣衣粗婢！是为‘主仆同惠’！速办！】 （意为：选中一个侍女，额外搭送十个洗衣粗使丫头） 【庖厨膳夫：一百五十员·奉王命减二成五→今特旨：凡精于炙烤者，允其带学徒五人并庖下杂役二十！是为‘技艺薪传’！速办！】 （意为：选中一个烤肉厨子，可带五个学徒和二十个杂工） ……
嬴柱越写越快，呼吸也越发急促，脸上泛出一种病态的红晕。他像是在进行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清仓甩卖，要将整个秦王宫都塞进他的地宫！最终，他在卷轴最末端，用尽全力写下了西个大字，作为这份“殉葬促销令”的总纲： 【——殉葬大事，宜从速简！凡殉一人，赠十仆从！此乃寡人酬谢天地、恩泽万民之举！三日之内，务必齐备！】 末尾，他重重盖上刚刚启用的秦王大印，那鲜红的印泥，如同一个巨大而荒诞的句号。
“拿去！”嬴柱将朱笔一扔，墨水溅上他崭新的衮服前襟，晕开一片刺眼的污渍，“即刻晓谕六宫、各署！按寡人增补之令执行！快！给寡人快！”
宦者令捧着这份散发着硝皮味、朱砂味和君王垂死疯狂气息的“买一送十”殉葬清单，双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踉跄着退出大殿。
这份清单，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瞬间在咸阳宫掀起了滔天巨浪。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宫女宦者人人自危，抱头痛哭者不绝于廊庑。原本肃穆的宫廷，被绝望的哭嚎和奔走相告的恐惧所吞噬。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到了后宫之首——华阳夫人的长乐宫。
华阳夫人，这位来自楚国宗室、深受先王嬴稷宠爱、在嬴柱还是太子时就地位稳固的贵妇，此刻正端坐于铜镜前。镜中人容颜依旧姣好，只是眼角眉梢刻着岁月与权力的纹路。她听着心腹侍女带着哭腔的禀报，看着递上的那份抄录的“殉葬清单”，当目光落到“后宫夫人”项下那“视情酌减”最终又被嬴柱朱笔狂草增加为“择优殉主，各携亲信十二”的条目时，她那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怒火！
“买一…得三？主仆同惠？技艺薪传？！”华阳夫人猛地站起，声音尖锐得如同利刃刮过琉璃，“还…还殉一人赠十仆从？！”她一把抓起案几上那份抄录的清单，双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清单上那狂乱的朱砂字迹，如同一条条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
她想到了自己宫中那些精心培养、才貌双全的心腹侍女；想到了楚地带来的、掌握着特殊秘方的庖厨；想到了那些能演奏美妙楚音的乐师……这些都是她经营多年、赖以自保的根基！如今，竟要被那老糊涂的“买一送十”清单，如同处理牲口般强行塞进地宫陪葬？！
“嬴柱！”华阳夫人咬牙切齿，甚至连敬称都忘了，“你熬了五十三载坐上这位子，就为了在三日内把所有人都清仓塞进你的坟墓吗？！你这哪里是恩泽万民！你这是要掘了我华阳宫的根！”
她美丽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眼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怨恨。她不再看那清单，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卷记载着嬴柱疯狂命令的皮革抄件，狠狠撕扯开来！
“嗤啦——！”
坚韧的硝制皮革在她手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一片，两片……她撕得疯狂而用力，仿佛要将那“买一送十”的诅咒连同嬴柱那垂死的疯狂一同撕成碎片！破碎的皮革屑如同被惊飞的黑色乌鸦，纷纷扬扬飘落在她华丽的楚绣宫装之上。
“想动我的人？做梦！”华阳夫人将最后一片碎皮狠狠掷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对着殿外厉声喝道，“来人！备辇！本宫要立刻去见大王！”她的声音里，再无半分平日的雍容，只剩下冰冷的、为了生存而战的决绝。
承恩殿内，嬴柱靠在王座上，急促地喘息着，对长乐宫中掀起的风暴一无所知。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案几上那份朱批淋漓的皮革清单，上面的字迹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逐渐扭曲、放大，最终化为一团旋转的、鲜红的混沌。
殿角的铜壶滴漏，水滴落下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 滴答…滴答… 三日之期，才刚过了一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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