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契券之约与简策辩
咸阳章台宫新漆的梁柱尚带着桐油未散的微辛,却压不住殿角青铜冰鉴中散发出的丝丝凉气。秦庄襄王嬴楚(又名子楚)端坐于王位之上,玄色十二章纹衮服熨帖地覆在他略显清瘦的身躯上。他手中无意识地着一卷边角己磨得发亮的竹简,目光扫过殿下躬身侍立的群臣。那些低垂的头颅下,有多少双眼睛正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这王位,是父王(孝文王)三日而崩后的仓促继承,更是邯郸为质时一场惊天豪赌的最终“兑付”。而那个一手促成这场“兑付”的操盘者——相国吕不韦,此刻正站在百官之首,紫袍玉带,气度从容,仿佛这巍巍秦宫,亦是他精心运作的庞大货殖之一。
夜宴初歇,酒气氤氲。宗室重臣齐聚偏殿。几杯醇酿下肚,气氛松弛下来。阳泉君(华阳太后之弟)借着酒意,乜斜着眼,手指虚点着吕不韦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满殿听闻:“奇哉!昔年邯郸街头一贩贱贾,摇身竟为秦相,食邑十万户!更奇者,竟能令君王…嘿嘿…”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引得几个宗室子弟窃窃低笑。
另一位赢姓宗老接口,声音带着老迈的浑浊与刻薄:“吕相邦货殖手段通天,以金玉为戈矛,以游说为兵车,竟将吾赢氏血脉也当作奇货囤积居奇。市井贾竖,一朝得志,竟妄想攀附天家血脉,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笑声更盛,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
嬴楚握着酒爵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他想起邯郸困顿岁月,是吕不韦的千金使他免于冻馁,是吕不韦的谋划助他逃离死地,更是吕不韦的运作让他得以认华阳夫人为母,最终承继大统。这份恩情,重逾山河。可“贩贱贾”、“囤积居奇”的刺耳言辞,如同芒刺,扎在他新登王位的尊严之上。他抬眼望向吕不韦。
吕不韦面色如常,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缓步出列,向着宗老方向微微欠身,声音平和却清晰地穿透殿内的嘈杂:“诸公之言,似是而非。臣吕不韦,确曾为商贾。然商贾之道,亦如治国。昔者,臣于邯郸识得璞玉蒙尘。”他目光转向王座上的嬴楚,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彼时大王困于赵,如美玉陷于泥淖。臣倾尽家财,行险一搏,非为囤积,实为‘识货’与‘注资’。”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用坚韧的硝制牛皮绳仔细捆扎的契券。那牛皮绳的色泽己变得深暗,显然年代久远。他当殿解开绳结,小心展开——并非金银契书,而是一卷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事项与钱粮数目的简牍。
“诸公请看,”吕不韦指向简牍上第一行,“此乃臣初见大王之年月。‘邯郸质子府,赠金五百镒,以供车马宾客之资’。”他又指向下一行,“此乃‘贿赵守吏六百金,谋脱困之机’;‘遣门客携重宝入秦,游说华阳夫人’;‘咸阳购置宅邸,以备大王归秦之居’……”他一桩桩念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在清算一笔跨越生死的巨额账目。
“此非寻常买卖契券,”吕不韦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或惊愕或依旧不屑的面孔,“此乃臣以性命身家为注,押于大王天命之上!臣所投者,非金玉,乃国运!所期者,非利市十倍,乃秦室之光大!大王践祚,秦得明君,万民得安,社稷得固,此非臣之‘利’乎?此乃天下之大利!臣与大王,名为君臣,实则共担风险,共享其成。此等‘货殖’,岂是市井贩缯之徒所能妄议?”
殿内一时寂静。宗室们被这赤裸裸的“账本”与“货殖国运”论震住了,阳泉君张了张嘴,竟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嬴楚胸中激荡,吕不韦这一席话,将那些不堪的过往、隐秘的交易,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货殖理论”包装起来,竟显得光明正大,甚至…带着一种开疆拓土般的雄浑魄力!那些“囤积”、“贾竖”的嘲讽,在这份厚重的“投资契券”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流言如野火,岂是言语可灭?翌日朝堂之上,嬴楚便收到内侍密报,咸阳街头巷尾跃,泽被天下,此巨眼者,当居佐命之功,享尊荣之位。岂可以‘贩贾’之污名,掩其‘国士,’之伟绩?以‘货殖’之鄙见,度其‘安邦’之赤忱?此论一出,当使市井市井酒肆之间,关于“商贾相父”、“金玉买国”的议论非但未止,反而因昨夜殿上之事,更添了“王上竟许其以货殖论君臣”的嘲弄。
嬴楚独坐书房,几案上堆着奏章,心绪却如乱麻。吕不韦的“契券”理论给了他支撑,却未能完全平息那如影随形的身份焦虑与世情嘲弄。他需要一个更“体面”、更“符合圣王之道”的解释,来为这段特殊的关系盖棺定论,堵住悠悠众口。
数日之后,章台宫突然颁下一卷以庄襄王名义亲撰的简策,名曰《论货殖与继嗣之义》,命人誊抄多份,张贴于宫门、市集及博士学宫之外。其文开篇便道:
“昔者太公钓渭,文王载归,非以血缘,乃以经纬天地之才。伊尹负鼎,汤武得之,非由宗脉,实赖安邦定国之能。故圣王立国,重社稷之实利,轻门第之虚名。”
简策接着以“货殖”为喻,却巧妙抽离了铜臭:
“有识者观璞玉于荆山,察神骏于盐车,倾其所有以助其成,此非市井之贾,实乃伯乐之慧,国士之胆!璞玉成器,神骏奋蹄,光耀社稷,此非贾者之利,实乃邦国之幸,苍生之福!璞玉神骏,岂忘砥砺之工,伯乐国士,安辞佐弼之尊?此乃以‘货’(识才)相交,以‘利’(国利)相契,共生共荣之道也!”
最后,简策将矛头首指流言:
“今有巨眼识真龙于泥淖,倾囊助其脱困厄,运筹助其登大宝。真龙腾妄言者息,使忠勤任事者彰!”
这篇文辞古雅、引经据典的《论货殖与继嗣之义》,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冷水,瞬间在咸阳炸开了锅。博士学宫的儒生们争相传抄、辩论,有人击节赞叹其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气魄,有人则嗤笑其为“吕相巧言令色,裹胁王上以文饰其市侩出身”。市井之徒看不懂那些深奥的典故,只知王上发话了,说那个做买卖的相国功劳很大,不该被骂,于是议论声竟真的低了几分。
吕不韦府邸书房内,他手持一份誊抄的简策,对着烛火细看。当读到“巨眼识真龙”、“国士之胆”、“佐弼之尊”等句时,素来深沉的眼中也不禁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这篇王命雄文,将他吕不韦的定位,从“奇货可居”的投机商人,一举拔高到了“伯乐国士”、“佐命功臣”的尊位。妙,实在是妙!既全了君王颜面,又将他吕不韦的功劳与地位,用煌煌正论的方式,铭刻于竹帛,公告于天下。
他将简策轻轻置于案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闱深处,那位年轻的赵姬夫人(未来的赵太后)正抱着年幼的太子政(嬴政),眉眼间己初显日后的绝色与不安分。吕不韦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这盘以国运为注的棋局,“风险”似乎己安然渡过,“收益”看似稳固如山。只是这“共生共荣”的契约,在权力与欲望的漩涡中,又能维系多久?那简策上冠冕堂皇的“伯乐国士”之名,真能永远掩盖邯郸街头那场交易的底色吗?烛火跳动,在他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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