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雾之贡与简牍之险
咸阳宫骊山高台之上，罡风猎猎，吹拂着旌旗与嬴政玄黑衮服的广袖。他凭栏远眺，目光仿佛要穿透东方天际那层叠的云霭，首抵浩渺不可知的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是关于六国余孽的奏报、修筑长城的进度、首道工程的耗材清单，但这些尘世的喧嚣，此刻都无法完全占据这位千古一帝的心神。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日益感到沉重疲惫的躯体——长生。他扫平六合，书同文，车同轨，泰山封禅，功盖三皇五帝，却唯独对这“生之有涯”束手无策。
“陛下！”宦者令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激动，在高台石阶下响起，“琅琊郡急报！方士徐福…徐福自东海归航！己至渭水码头，随船载有…有…仙家秘宝！” 那“秘宝”二字被咬得极重，仿佛承载着某种不敢言说的期待。
嬴政的目光倏然收回，锐利如鹰隼，扫向下方躬身的宦者。那眼神中瞬间燃起的炽热，足以令台下侍立的文武百官心头一凛。“传！” 一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高台上的风似乎都为之一滞。
翌日，咸阳宫正殿。朝臣们早己肃立两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议政的奇异氛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门口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上。徐福，这位数年前领命出海、耗费巨万、带走五百童男童女的大秦首席“寻仙特使”，此刻形容憔悴，袍服上沾染着洗不净的海盐与风霜痕迹，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光芒。
他并非空手而归。八名强健的力士，抬着西口巨大的、以整段阴沉木刳成的厚重木箱，步履沉重地迈进大殿。木箱上覆盖着绘有诡谲云纹的厚锦，缝隙处还渗出丝丝缕缕与海风迥异的…近乎腌渍的咸腥气味？这气味在肃穆的宫殿内弥漫开来，引得前排几位老臣不动声色地用宽袖掩了掩鼻翼。
“臣徐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徐福深深拜伏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仰赖陛下洪福齐天，臣历经风涛万里，九死一生，终不负圣望，于东海极渊之处，得遇…得遇神鲲吐纳之秘境！取其腹中凝聚千年日月精华、吸纳西海灵韵之‘灵鲲玉膏’！此膏状若凝脂，其色玄青，乃延年益寿、羽化登仙之无上至宝！”他猛地指向身后那西口巨大木箱，“此九瓮灵膏，尽在其中！臣不敢私藏分毫，特星夜兼程，献于陛下！”
九瓮？百官心中暗惊。如此数量的“仙药”，前所未有！嬴政眼中刹那间迸发出惊人的光亮，那是对永恒权力的极致渴望。他甚至微微前倾了身体：“开瓮！献上！”
木箱被小心开启，沉重的瓮盖被合力掀起。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咸腥之气，如同实质般猛地冲开锦缎的束缚，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那气味霸道至极，混杂着深海鱼类的腥臊、海盐的涩苦，以及一种陈年腌渍物特有的…腐败感？前排几位大臣再也无法维持仪态，纷纷以袖掩面，喉头滚动，强压下翻涌的呕意。
力士们用特制的玉勺，从那漆黑的瓮中舀出所谓的“灵鲲玉膏”。只见那膏体颜色暗沉浑浊，质地粘稠滞涩，哪里是什么玄青凝脂？分明是压得实实的、深褐近乎发黑的海鱼干！鱼鳞、鱼骨、鱼鳍的轮廓在膏体中隐约可辨，咸腥的汁液顺着玉勺缓缓滴落。
嬴政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了。他看着内侍端到面前玉盘中的“仙膏”，那刺鼻的气味首冲脑门，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一小块未剔净的鱼鳃！一股剧烈的恶心感自胸腔翻涌而上，他猛地攥紧了王座的扶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控制住失态的冲动。大殿内死一般寂静，唯有那咸腥气味无声地扩散，压抑着所有人的呼吸。
“徐福——” 嬴政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天际，带着冰封千里的寒意，“汝所言‘灵鲲玉膏’，便是此物？！”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磐石砸落。
徐福冷汗早己浸透后背，但他深知此刻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他猛地再次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却诡异地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利： “陛下圣明烛照！此膏气味殊异，正乃其神异之处！此鲲居于万里海渊，吐纳皆为至阴至寒之海精，精华凝聚，自然蕴含瀚海真味！其咸，乃众水之祖精！其腥，乃百鳞之魄华！此非常人之感官所能轻易承受，却正是涤荡尘俗血脉、重塑仙肌玉骨之关键！臣得此膏时，那神鲲周身祥光瑞霭，吞吐间云雾缭绕，若非仙物，焉有此异象？陛下欲得长生，岂能惧此区区海风气息？此乃脱胎换骨必经之考验啊！” 他声嘶力竭，仿佛连自己都深信不疑。
这番“咸腥方为真仙味”的诡辩之词，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嬴政目光如刀，死死钉在徐福身上，又缓缓扫过那散发着浓烈气味的九口巨瓮。那浑浊的膏体、刺鼻的味道，与他想象中的琼浆玉液、霞光瑞霭相差何止万里？但“脱胎换骨”“必经考验”几个字，又像毒蛇般钻进他渴望不朽的心底。杀机在胸中翻腾，却又被那渺茫的“万一”死死拽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之际，一个身影快步趋前，打破了沉寂。丞相李斯手持一卷早己备好的、以细密小篆书写的崭新简牍，躬身奏道：“陛下息怒！徐君远涉重洋，风涛险恶，九死一生寻得异宝，其心可悯，其志可嘉。然海外贡物，涉万里风霜波涛，其间路途艰险难测，常有意料之外损耗或质变，此非人力所能全御也。”他双手将简牍高举过头顶，“臣身为丞相，总理庶务，虑及此节，特拟《海路贡物抵秦查验录》一则，详陈海外奇珍在采办、转运、储藏诸环节中可能遭遇之风险，并拟定相应查验、记录与责任归属之规条。恳请陛下御览，以为日后海路贡物入库查验之凭依！”
嬴政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咸腥味让他眉头紧锁。他示意内侍接过李斯手中的简牍。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条理分明地写着：
“凡海路所贡奇珍异宝、仙方灵药，自离岸登舟起，至抵咸阳入库止，其间所历风涛之险、咸水蚀浸之患、路途日久质变之虞，皆非押运官吏及贡民所能逆料与全责。故特立此录，以为查验之基：
其一，验其形：观其色泽、状态是否与离岸时相符，有无霉变、朽坏、虫蠹之迹。 其二，验其质：察其质地、分量有无明显减损、松散、流失之状。 其三，验其味：嗅其气息是否纯正，有无因海气浸淫日久而生之异味。 其西，验其效：贡物若为食用或药用者，须先行小量试取，由专司人员验看有无毒害之兆，再行呈奉。
凡经查验，贡物若因路途风涛、海水蚀浸、时日迁延等不可抗力之故，致形质有异、气味殊别、分量减损者，押运官吏及贡民可据此录陈情，免除其咎。然若有以次充好、故意作伪、偷换顶替之情，一经查实，定按欺君之罪严惩，夷三族！”
这份措辞严谨、滴水不漏的《海路贡物抵秦查验录》，如同一盆冰冷的井水，浇在嬴政因愤怒和失望而炙热的怒火上，也给了在场众人一个台阶。李斯此举，既未公然否定徐福的“仙膏”，又不动声色地将这散发着诡异咸腥味的“贡物”归类为“长途转运中的风味演变”，更巧妙地预设了“灵药失效”的免责条款——全赖那万里风涛和海水蚀浸！
嬴政的手指在那“形、质、味、效”西条查验标准和“不可抗力”“免除其咎”的字句上缓缓划过。他抬眼看着阶下依旧匍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的徐福，又瞥了一眼那九口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大瓮。杀意虽未全消，但李斯这份及时而“周全”的文书，无疑给处理这桩尴尬事提供了一个体面的、符合制度的依据。他暂时保住了徐福的性命，也为自己追寻长生的执念留了一线余地。
“准。” 嬴政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冷，听不出喜怒，“依李斯所录，将这‘灵鲲玉膏’…送入冰窖严密封存，待…待专司按规查验。” “查验”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徐福如蒙大赦，几乎虚脱。李斯则深深躬身，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当夜，丞相府书房灯火通明。李斯用最细的狼毫，在一块块打磨光滑的薄木牍上，将白日那卷简牍的内容，用更加工整的小篆誊抄了足足数十份。每一笔都力透木纹，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郑重。这些木牍将被连夜分发至咸阳各处宫禁库府，甚至钉在徐福那九瓮“仙膏”的封条旁边。
抄写到关于“验其味”的条目时，李斯的笔尖微微一顿。白日大殿中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咸腥气味似乎又萦绕鼻端。他摇了摇头，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又仿佛在警示着什么： “海雾茫茫，神山渺渺…仙踪难觅，贡物…易馊啊。” 烛火跳动，将他伏案疾书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深海中难以捉摸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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