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帷幄乳香与丹墀啼声
未央宫宣室殿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映照着蟠龙藻井的繁复纹路，也映照着殿内一片刻意维持的、近乎凝固的肃穆。熏炉里升起的青烟笔首如线，试图驱散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另一种气息——一种带着微微甜腥、与朝堂威仪格格不入的乳香。汉惠帝刘盈端坐在御座之上，玄衣纁裳，十二旒白玉珠冠冕垂在额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苍白而疲惫的面容。
这本该是大汉帝国中枢运转的核心时刻。丞相曹参、太尉灌婴、御史大夫张苍等重臣分列阶下，一道道关乎郡国赋税、边塞烽燧、河工徭役的奏疏正待御览朱批。然而，年轻的皇帝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双臂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拢在胸前明黄色的锦袍之内，仿佛怀抱着一件随时会炸裂的玉器。他的眼神，透过冕旒的间隙，不时飘向御座左侧那道垂落的重重锦帷。帷幔之后，人影隐约，却散发着比龙椅本身更令人窒息的威压。
吕太后端坐于帘后，如同盘踞在帝国权力之巅的母豹，目光如炬，穿透锦帷的缝隙，落在阶下每一个大臣的发顶。她要求皇帝“垂拱而治”，她才是那只真正操控帝国棋局的手。
“陛下，”御史大夫张苍手捧一卷竹简，声音沉稳地上奏，“胶东郡急报，春汛异常，黄河支流决口三处，淹没良田千顷，流民万余，请拨内帑钱粮十五万贯并粟米……”
“哇——！”一声突兀而洪亮的婴儿啼哭，骤然撕裂了殿内庄重的奏对氛围，像一把生锈的匕首捅进了凝固的脂油里。
刘盈浑身猛地一颤，双臂下意识地收紧。那包裹在明黄锦袍里的存在立刻不安地扭动起来，透过并不厚实的衣料，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小小的、挣扎的轮廓。婴儿饿了。饥饿的本能压倒了对金殿敬畏的理解，小嘴开始本能地在他胸前摸索。
一股燥热瞬间从刘盈的耳根烧到脖颈，他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几乎要将头埋进冕旒的珠串里去。阶下，老成持重如曹参，也不禁愕然抬头，花白胡须抖动了一下，随即迅速低下；灌婴浓眉紧锁，目光复杂地扫过皇帝异样的姿态和那发出啼哭的衣袍隆起处；张苍捧着奏疏的手僵在半空，后面关于流民安置的详细条陈生生卡在喉咙里。
锦帷之后，吕太后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青铜器，毫无波澜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皇帝，稚子饥啼，乃人伦常情。然社稷之重，亦不可片刻荒怠。朝议如常，奏报不可停。”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刘盈的心上，也敲在满朝文武的脊梁骨上。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那婴儿愈发嘹亮、带着委屈和愤怒的哭声在空旷的殿宇梁柱间回荡、碰撞。刘盈感到怀中那小小的身躯因饥饿和不适而剧烈挣扎，隔着龙袍，小手小脚蹬踹的力道清晰传来。
“陛……陛下……” 谒者仆射（掌管引见传达的官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西河郡……郡守奏报匈奴小股游骑劫掠边塞村落……”
“噗……” 一声轻微的、带着水汽的吮吸声，极其不合时宜地从皇帝的胸前传出！
刹那间，刘盈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眼前发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龙袍前襟迅速濡湿了一片温热，那湿意还在扩散，甚至微微渗透了明黄的外袍，显出一块深色的、极其不雅的印记！怀中婴儿似乎暂时得到了安抚，吮吸声变得规律而有力，但这对刘盈而言，不啻于置身于炭火之上烘烤。
阶下群臣，纵是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宿将，此刻也难掩惊骇与窘迫。曹参猛地闭上了眼，喉头滚动；灌婴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强自镇定；张苍手中的竹简“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地上，他慌忙俯身去拾，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几位年轻的郎官更是面红耳赤，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陛下今天也在努力上班》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把头埋得几乎要抵到自己的笏板尖上，肩膀却在微微耸动。
吕太后的声音再次穿透锦帷，依旧冰冷如铁，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体恤”：“皇帝既行亲哺，足见仁孝，泽被天家骨血。为免陛下操劳分神，凡今日廷议奏报，皆由老身于帘后审阅批红。皇帝只需……安坐即可。” 她巧妙地用“亲哺”二字，将这场朝堂上的狼狈不堪，硬生生套上了一层“孝感动天”的光环。
刘盈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像一尊被钉在御座上的木俑。他感受到怀中婴儿贪婪的吮吸，听着那细微的吞咽声，看着阶下群臣或震惊、或躲闪、或强忍笑意的目光，视线最终落在那锦帷之后模糊而威严的身影上。无尽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他的脚踝，淹没了膝盖，最终将他整个吞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能是那个“安坐”的符号，一个在母权阴影下，连自身最基本体面都无法保全的帝王符号。
殿内的熏香似乎也染上了那甜腥的乳味，与权力的威严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悖谬。群臣的奏报声在吕太后的代批下继续响起，谈论着万里之外的烽火、灾情、赋税，字字句句，仿佛都沾染了御座前那片深色的、濡湿的温热。
当朝议终于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群臣如蒙大赦般躬身退出宣室殿。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目光。刘盈像是骤然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在宽大的御座里。怀中的婴儿似乎也吃饱了，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红晕。
突然，一名面白无须、身着太医令官服的中年人，趋步行至阶前，双手高举一卷崭新的帛书，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 “臣，太医令丞淳于意，叩见陛下！奉太后懿旨，臣等殚精竭虑，查阅上古《胎产书》、《玉房秘诀》，参详岐伯、扁鹊遗方，融汇阴阳五行生克之道，特为陛下调制‘滋源固本催乳羹’一方，以助龙体康健，乳汁丰沛，足堪哺育天家贵胄，稳固社稷根基！此方君臣佐使分明，温补而不燥热，通络而无伤气，特此奏闻，请陛下过目！”
帛书在谒者的传递下，摊开在刘盈面前的御案上。只见上面用工整的隶书写着：
“滋源固本催乳方： 君药： 辽东鹿茸角（霜降后取，雄鹿初生未角化者佳）九两，研磨入羹。 臣药： 天山雪蛤油（玉色通透为上品）三两，川地通草（中空节长者）二两。 佐药： 淮山药（怀庆府产）半斤，去皮蒸熟捣泥；洞庭银鱼干（去头尾骨）一斗，焙干研粉。 使药： 崂山石髓乳（晨露未晞时取）三升，岭南甘蔗浆（新榨滤净）二升。 煎服法： 诸药共置金釜，文火慢炖三日三夜，凝膏如酪。每日卯、午、酉三时，取膏三匙，以温黄酒一盅化服。忌生冷、荤腥、忧思、劳碌。 效用： 固本培元，引水归源，通络下乳。服之旬日，泉涌如溪，哺育皇嗣，绵泽万方。”
在这份荒诞得近乎神圣的药方末尾，赫然是吕太后那凌厉飞动、力透帛背的朱砂批注：“准奏。内库速办。份量加倍。” 八个大字，如血如刀。
刘盈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份量加倍”西个字上，帛书上的字迹在他眼中渐渐模糊、扭曲、放大。他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被拔光了华丽翎羽的鸾鸟，困在黄金打造的樊笼里，母兽冷漠的目光注视下，被迫不停地分泌着维系另一个生命的汁液。而那无尽的药羹，仿佛己化作粘稠的河流，即将将他彻底淹没。
窗外，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未央宫飞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叮当声。帝国的心脏，在弥漫着乳香与药味的金殿里，微弱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凉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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