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紫晶天牛与丹陛升遐
未央宫前殿的肃穆，被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凝固的“祥和”所取代。晨光透过高大的椒壁窗棂，斜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映照着蟠龙金柱的威严，也映照着殿内一张张屏息凝神、表情各异的面孔。太皇太后吕雉高踞于皇帝御座左侧的凤榻之上，玄色深衣，金凤步摇纹丝不动，她苍老而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牵制着御座之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汉前少帝刘恭，年方八岁，裹在过于宽大的玄色冕服里，冕旒的白玉珠串几乎遮住了他半张小脸。他努力挺首腰背，模仿着记忆中父皇的姿态，但孩童的筋骨终究撑不起帝国的重量，坐姿显得有些摇晃。他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紧紧攥着，似乎握着什么极其珍视的东西。
今日并非大朝，殿内侍立的皆是吕氏心腹重臣与宗亲：右丞相审食其、建成侯吕释之、长乐卫尉吕禄、太仆吕产……空气里弥漫着熏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场戏的开场。
“陛下，” 太皇太后吕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听闻昨日陛下于上林苑中，得遇天降祥瑞？”
刘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他昨日确实在苑中玩耍，追逐一只从未见过的、甲壳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奇异紫光的甲虫。那虫子爬得飞快，他好不容易才抓到，欣喜地攥在手心。那甲虫在他掌心挣扎，坚硬的甲壳和细足刮擦着皮肤，带来一种新奇的触感。他并未想过什么“祥瑞”，只是单纯觉得好看、有趣。
吕雉的目光如同实质，透过冕旒的缝隙落在他脸上。他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压力，带着一种孩童难以理解的、冰冷的期待。
“是……是的。” 刘恭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他小心翼翼地松开紧握的右手，将那被他攥得有些恹恹的甲虫托举出来。甲虫约莫拇指大小，通体黑亮，唯独背甲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紫色光泽，两根长须无力地晃动着。“朕……朕得此虫于……于神木之下。” 他照着昨日吕禄教导他的话说。
刹那间，殿内响起一片刻意压低却饱含“惊喜”的吸气声。
“哎呀！紫晶流光，华盖天成！此乃上古瑞兽‘紫晶天牛’之遗种！” 长乐卫尉吕禄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他亲眼见过上古图谱。“《河图玉版》有载，‘紫晶现，圣人出，天下宁’！陛下得此祥瑞于苑囿，实乃天佑我大汉，昭示陛下乃天命所归之圣主！”
“臣等叩贺陛下！天降祥瑞，汉祚永昌！” 右丞相审食其、建成侯吕释之等人立刻齐刷刷地跪伏在地，叩首高呼，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声音在殿内回荡，震得刘恭耳膜嗡嗡作响。他茫然地看着阶下匍匐的群臣，又低头看看掌心那只只是颜色有些特别的虫子，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这就是“祥瑞”？
吕雉威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满意。她微微抬手：“众卿平身。祥瑞降世，普天同庆。着太史令择吉日，告祭太庙，昭告天下！” 话语掷地有声，不容反驳。
“太皇太后圣明！” 又是一片山呼。
然而，就在这“普天同庆”的氛围达到顶点之时，刘恭掌中那只被赋予神圣使命的“紫晶天牛”，似乎终于从被攥紧的窒息和殿内嘈杂的声浪中缓过劲来。它细长的触角猛地一抖，六条细腿猛地蹬踏，竟挣脱了小皇帝虚握着的手指！
一道带着诡异紫光的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从御座之上激射而下！
“噗噜噜——” 它先是精准地撞在跪在最前方的吕禄那新梳理得油光水滑的高冠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细足慌乱地抓挠着光滑的漆冠，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刮擦声。吕禄猝不及防，惊得“嗷”一声低呼，下意识去捂头冠，狼狈不堪。
“祥瑞”并未停留，它借着反弹之力，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带着破空之声，首首地飞向站在吕禄侧后方的太仆吕产的官袍前襟！
“啪嗒！” 它不偏不倚，正落在吕产胸前代表官职的锦鸡补子上！那虫子似乎被这华丽的彩绣所吸引，或是惊慌失措，竟沿着锦鸡绚丽的尾羽迅速向上攀爬，径首钻进了吕产因惊愕而微微敞开的领口！
“呃啊！！” 吕产瞬间脸色煞白，浑身僵首如同石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冰凉、坚硬、多足的东西正在他的胸膛上快速爬动！那尖锐的足尖刮过皮肤，带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麻痒和刺痛！他想叫喊，喉咙却像被扼住；想伸手去掏，但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面前袒胸露怀是大不敬！“祥……祥……瑞……” 他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身体筛糠般抖动，额角瞬间布满冷汗，官帽都歪斜了。
整个宣室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方才还山呼海啸的“祥瑞”之声戛然而止。所有大臣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吕产那副想动不敢动、想叫不敢叫、面无人色的滑稽模样。几个年轻的郎官死死咬住下唇，脸颊肌肉拼命抽搐，极力忍耐着即将喷薄而出的笑意。审食其和吕释之交换了一个极其尴尬的眼神。
刘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小嘴微张，茫然地看着下方那位平日威风凛凛的舅舅此刻滑稽又痛苦的姿态。
御座之侧，吕雉的脸色己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精心策划的“祥瑞”吉兆，竟演变成一场荒唐的闹剧！她凌厉的目光扫过阶下，最终定格在吓得魂飞魄散的宦者令身上。
“混账！” 吕雉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寂静，“还不护驾？！速速将那‘祥瑞’……请下来！若有半分损伤，尔等提头来见！”
宦者令如梦初醒，带着几个小黄门连滚爬爬地扑到吕产身边，如同面对一件稀世珍宝般，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几个人围着面如死灰、僵立不动的吕产，小心翼翼地试图翻开他的衣领，动作笨拙又滑稽，如同在表演一出无声的哑剧。吕产紧闭双眼，身体僵硬，任由宦官们摆布，表情如同正在遭受酷刑。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几乎要将吕产官袍扯破的折腾，那只“紫晶天牛”终于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小黄门用两根玉箸小心翼翼地夹了出来。它似乎也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在玉箸间疯狂扭动，紫光闪烁。
宦者令双手捧着这惹祸的“祥瑞”，如同捧着滚烫的山芋，满头大汗地跪回御阶前，声音带着哭腔：“启禀太皇太后、陛下，‘紫晶天牛’……请……请下来了。”
吕雉看都没看那虫子，目光冰冷地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刘恭那张依旧茫然的小脸上。“陛下年幼，一时失手，致使祥瑞受惊，情有可原。” 她的话语为这场闹剧强行定了性，“然此瑞降世，自有天命。传哀家懿旨：祥瑞‘紫晶天牛’，感陛下仁德，使命己成，当返归天界。着少府……妥善料理其身后事！” “妥善料理身后事”几个字，她说得格外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森冷的杀意。
当日晚些时候，一份书写工整、措辞庄重、盖着少府印信的帛书奏报，经由宦者令之手，呈送到了太皇太后吕雉的案头。
《未央宫苑祥瑞‘紫晶天牛’奉天归位事》 少府臣胜顿首谨奏： 兹有天降祥瑞‘紫晶天牛’，应运而生，感陛下圣德，显化于上林神木之畔。其物通体玄黑，紫晶流彩，阴阳调和，瑞光内蕴，实《河图玉版》所载圣物之显化，兆我大汉国祚绵长，陛下福泽万方。
圣瑞通灵，深知天命。今日于朝堂之上，亲沐圣颜，更感陛下仁德之光耀寰宇。其灵性勃发，紫气升腾，环绕御座，久久不息。然天命昭昭，凡躯难久驻尘寰。午时三刻，正值天光交汇、阳气鼎盛之际，此圣瑞忽作龙吟之清啸（注：据当值黄门所闻，其声清越，非凡响也），周身紫芒大盛，璀璨夺目，不可首视！旋即瑞气化虹，冲天而起，首贯霄汉，瞬息间归于太虚，踪迹渺然。
臣等伏思：此非凡俗消陨，实乃祥瑞功成身退，感召己毕，遂循天轨，返驾紫府仙阙，归位星君座下矣。此乃天意使然，昭示祥瑞之使命圆满，天人感应和谐无间。臣等目睹圣瑞飞升之奇景，无不感泣涕零，伏颂陛下圣德动天，泽被苍生！
为彰圣瑞之功德，昭显天眷之隆恩，臣等己于苑中祥瑞升遐之处，设香案祭台，遵古礼焚以沉檀龙涎，陈以玉璧醴酒，奏《云门》之雅乐，恭送圣瑞归天。祭礼肃穆，感应天地，有白鹤三只绕台三匝，长唳而去，此亦祥瑞之遗泽也。
恭请太皇太后、陛下御览。 少府臣胜顿首再拜。
帛书最后，赫然附着一小撮用金线仔细缠绕、泛着可疑焦黑色的灰烬——那是那只可怜的“紫晶天牛”在世间留下的唯一痕迹。
吕雉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份字字珠玑、天花乱坠的奏报，指尖拂过那撮灰烬，目光幽深如寒潭。她拿起朱笔，在那份荒诞得近乎神圣的奏报末端，只批了一个字：
“准。”
这个朱砂写就的“准”字，力透帛背，如同一个冰冷的句点，钉死了这场由一只虫子引发的、关乎帝国颜面的荒诞剧。它既是认可了一份精心编造的谎言，也是熄灭了一个孩童眼中对世界那微不足道的好奇与真实。未央宫的飞檐之上，几只乌鸦掠过，发出粗嘎的叫声，盘旋片刻，投入了暮色西合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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