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肉糜速达：陛下的爱心配送
洛阳的盛夏本该是繁华喧闹的时节，但西晋元康七年（297年）的这个午后，太极殿东堂内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云。关中地区持续数月的旱灾终于演变成了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大饥荒。八百里加急的告灾文书如同雪片般堆满了尚书台的案头，此刻，一份言辞最为凄惨、描述最为触目惊心的奏报，正摊开在御座前的紫檀木御案上。
年轻的晋惠帝司马衷，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宽大的龙椅里。冕旒的玉藻垂在他眼前，随着他无意识的晃动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一点泪花，显然对这份沾着尘土甚至可能带点血污的奏报没什么兴趣。奏报上那些“易子而食”、“析骨而爨”的字眼，在他看来，还不如御花园里新进贡的那只羽毛鲜艳的鹦鹉有趣。
“陛下，”侍中张华，这位以博学多闻著称的老臣，强忍着心头的焦灼，声音沉重地打破了殿内的凝滞，“关中灾情，刻不容缓。流民百万，嗷嗷待哺，树皮草根食尽，乃至……乃至……”他顿了顿，实在不忍心复述奏报里那些人间惨剧，“请陛下速速降旨，大开洛口、常平诸仓，遣大臣持节赈济，并严令沿途郡县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迟则恐生民变，祸及社稷根基啊！”
司马衷茫然地抬起头，目光从冕旒的缝隙中透出来，落在张华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上：“哦……饿了啊？”他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仿佛终于理解了问题的核心——原来是肚子饿。他挠了挠自己保养得极好的、圆润的下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表情：“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糜呢？”
“……”
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种比刚才听到灾情还要死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能砸死人。侍中裴頠、中书监陈准、黄门侍郎嵇绍等一干重臣，脸上的表情瞬间石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张华张着嘴，后面准备好的长篇谏言猛地卡在喉咙里，噎得他老脸通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陛……陛下？”裴頠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极度难以置信的颤抖，“您……您说什么？肉……糜？”
“对啊！”司马衷见终于有人接话，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仿佛解决了一个困扰他多时的难题。他甚至坐首了身子，兴致勃勃地开始解释他的“妙策”：“肉糜！就是用上好的猪里脊肉，细细地剁成肉末，再用文火慢慢地熬煮，加一点点盐，熬得稠稠的、烂烂的，香喷喷的！朕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御膳房熬的肉糜粥，配着腌渍的脆瓜吃，最是暖胃舒服了！那些饿肚子的人，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肉糜粥，肯定就不饿了啊！这么好的东西，他们怎么不吃呢？”
他的语气真诚无比，眼神清澈见底，充满了对自己这个“天才”想法的不解和推广热情。仿佛饿肚子不吃肉糜，就像有池塘却不喝水一样荒谬。
“陛下！”陈准感觉自己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我的万岁爷啊！关中千里赤地，莫说猪羊，便是野鼠蛇虫都己绝迹！百姓连观音土都抢光了，哪里……哪里还能找到肉……用来做糜啊！莫说是肉糜，便是一粒粟米，于此刻亦是价比黄金！陛下所说的肉糜，那是……那是宫中的珍馐啊！”他恨不得捶胸顿足，让这位不知人间疾苦的皇帝听听那些饿殍肚皮里的轰鸣。
司马衷眨了眨眼睛，似乎对“找不到肉”这个事实感到有点意外和遗憾。他歪着头想了想，很快又有了新的主意，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哦……没有肉啊？那也没关系！御膳房有！朕的御膳房每日都熬好多好多呢！这样吧，”他似乎觉得这个办法简首完美，兴奋地一拍御案，“传朕旨意！让御膳房即刻准备肉糜！装进……嗯……”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了殿角一个用来摆设的、精美的白釉莲花瓷盆上，“就装进那样的盆里！用最快的马，日夜不停地送去关中！给那些饿肚子的人吃！”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甚至开始规划起“配送”细节：“告诉那些送肉糜的人，跑快点！用驿站最好的驿马！换马不换人！一定要让肉糜还是热乎的送到！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环节，转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小黄门，“你去御膳房问问，熬好的肉糜装在盆里，盖上盖子，用快马送个三五天……会不会……馊了？”
那小黄门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下，哆嗦着回答：“回……回陛下……暑热天气，便是冰块镇着，也……也撑不过一两日，莫说三五天……怕是……怕是出洛阳城没多远就……”
“哎呀！会馊啊？”司马衷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显得很苦恼。他托着腮帮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殿内群臣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既绝望于皇帝的懵懂，又带着一丝荒谬的期盼，想看看这位天子还能想出什么“妙计”来。
片刻之后，司马衷猛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发现了新大陆：“有了！传旨给关中那些郡守县令！让他们在当地开些……嗯……就叫‘皇家肉糜速达坊’！朕从洛阳派御厨过去当师傅！教他们怎么熬！肉呢……让他们就地想办法！关中那么大，以前不是有猪有羊吗？现在找不到了？那就让他们去找！找不到就是他们没用心！”他似乎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真是绝妙，解决了“配送保鲜”和“原料短缺”两大难题，笑容满面地看向张华：“张爱卿，你看朕这个‘就地取肉，速熬速达’的法子如何？既新鲜，又快捷！保证那些饥民能喝上热乎的！”
张华的脸色己经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看着御座上那位兴致勃勃规划着“皇家肉糜速达连锁坊”的皇帝，再想想奏报里那些倒毙在路旁、腹中塞满泥土草根的枯骨，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这位三朝老臣。他嘴唇哆嗦着，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深深地、深深地躬下身去，宽大的袍袖遮住了他瞬间变得苍老绝望的面容。
旁边掌管宫廷膳食和部分内库的黄门侍郎，此刻却表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和“领悟力”。他不知从哪里迅速摸出了笔墨和一卷空白的黄麻纸，趋步上前，用一种极其专业、极其恭敬的语气请示道：“陛下圣明烛照！奴婢谨记！这就拟旨：敕令关中诸郡县，即刻筹建‘皇家肉糜速达坊’，遴选心灵手巧者，由洛阳御厨亲授熬糜秘法。所需肉料，着当地官吏尽力筹措（他自动忽略了司马衷‘找不到就是没用心’的指责）。务必使灾民得沾陛下天恩，食……呃，饮糜安腹。另，自洛阳至关中沿途驿站，备快马健卒，专司传递……传递御制肉糜配方及大师傅调令？”他试探着看向司马衷，巧妙地避开了配送实物的问题。
司马衷对这个“专业”的补充非常满意，连连点头：“嗯！就这样写！很好！速速去办！告诉那些灾民，肉糜管够！让他们别饿着了，吃饱了……嗯，吃饱了好好种地！”他挥了挥手，仿佛完成了一件拯救苍生的伟业，脸上洋溢着解决难题后的轻松和愉悦。
旨意如同一阵荒诞的旋风，随着快马传出了宫禁。当“皇家肉糜速达坊”的筹建令和“就地取肉”的旨意，最终送达那些在饥饿地狱中挣扎的关中州县时，接到命令的郡守县令们，看着文书上那鲜红的皇帝印玺，脸上没有任何得救的喜悦，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和嘴角无法抑制的、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笑容。
一位衣衫褴褛、负责传递文书的小吏，疲惫地从怀中掏出早己冷硬的杂粮饼，狠狠咬了一口，混着眼泪艰难地咽下，对着同僚嘶哑地苦笑道：“陛下的‘肉糜速达’……怕是等它‘达’了，咱们的骨头，都能被灾民兄弟敲碎了熬汤喝了……”荒野的风卷起沙尘，呜咽着掠过残破的城垣，仿佛在为这场由最高统治者亲自导演、充满黑色幽默的赈灾闹剧，奏响一曲荒诞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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