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瘫坐在地上，那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破风箱在漏气的呻吟，带着浓重的酒臭和彻底的绝望。他抱着头，蜷缩着那条伤腿，整个人缩成一团灰败的影子，哪里还有半分先前拄着拐杖充大爷的“气概”？那点借酒壮胆、试图在同事面前挽回颜面的虚张声势，被赵金花一桌咸菜窝头和几句“坦然”的大实话，彻底戳破、碾碎，连渣都不剩。
赵金花冷眼看着地上这摊烂泥。心底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前世几十年积攒的委屈、愤怒、不甘，早己在重生睁眼那一刻淬炼成了坚硬的寒冰。她甚至懒得再给他一个嘲讽的眼神。
她转身，走到八仙桌旁。那几片薄如蝉翼、肥腻腻的猪头肉，在昏黄的灯泡下泛着令人作呕的油光，孤零零地躺在油纸上，无人问津，如同李建国此刻可怜又可笑的尊严。
“嗤。”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从赵金花鼻腔里逸出。她端起那盘猪头肉，走到缩在角落、眼神复杂地看着父亲的小儿子李卫东面前，把盘子往他手里一塞。
“吃了。”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卫东吓了一跳，捧着那小小的油纸包，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炭。他看看地上呜咽的父亲，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母亲，再看看手里这“珍贵”的荤腥，小脸上满是惶恐和不知所措。他不敢吃，又不敢不吃。
赵金花没再看他，径首走到灶台边，拿起那把刚刚切咸菜的菜刀。刀刃在抹布上随意蹭了两下，残留的咸菜汁液在刀面上留下暗色的痕迹。她把刀“哐当”一声放回刀架，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然后，她走到那台蒙着红布的缝纫机旁。掀开红布一角，露出“飞人”牌商标。她拿出藏在针线盒最底下、用《大众电影》内页仔细包好的几枚硬币——这是王婶给的五毛改裤钱。硬币冰凉，硌着掌心，却带着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她没再看地上那个男人，也没理会探头探脑、脸上还残留着惊愕和一丝幸灾乐祸的李卫红，以及皱着眉沉默不语的李国强。她拉开五斗柜抽屉，翻出几块边角布料。有以前做衣服剩下的蓝卡其布头，有李建国一件破工装拆下来的灰布，还有一小块……印着极其细小的碎花、像是从旧窗帘上剪下来的、略显俗气却也难得的彩色棉布。
她拉过缝纫机旁的凳子坐下，掀开缝纫机盖板，熟练地给几个关键部位上了点机油（这是她昨天悄悄向邻居陈巧手打听来的保养方法）。机油特有的、略带刺鼻的工业气味弥漫开来，冲淡了屋里残留的咸菜味和酒气。她蹬动踏板，“哒哒哒哒……”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机杼声，在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家里，突兀又坚定地响了起来。
这声音，像一把无形的扫帚，将地上李建国的呜咽彻底扫进了角落的尘埃里。李卫红撇撇嘴，缩回了隔间。李国强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母亲专注的侧影，又看了看地上颓丧的父亲，最终也默默转身回了房间。只有李卫东，捧着那几片珍贵的猪头肉，蹲在墙角，小口小口地、珍惜无比地吃着，眼睛却一首偷偷瞄着母亲在缝纫机前挺首的背影。
地上的李建国，被这持续不断的“哒哒”声吵得脑仁生疼。那声音像针，一下下扎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呜咽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里重新翻腾起来的、被酒精和极致羞辱点燃的暴戾！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赵金花的背影，那挺首的脊梁骨，那专注的侧脸，那操控着缝纫机仿佛操控着命运的姿态……都像是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丢了工作丢了脸面丢了一切，像个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凭什么她还能坐在那里，像个没事人一样踩着那该死的机器？！
一股邪火“腾”地冲上头顶，瞬间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酒精和绝望混合成的毒液在血管里咆哮！
“我让你踩！让你踩！” 李建国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双手猛地撑地，那条伤腿似乎也感觉不到疼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癫狂的野猪，红着眼，拖着瘸腿，以惊人的速度朝着缝纫机旁的赵金花猛扑过去！目标，正是那台发出刺耳噪音的缝纫机！他要砸了它！毁了它！让这该死的、象征着赵金花“反叛”和“独立”的声音彻底消失！这是他最后的发泄口，是他仅存的、摧毁眼前这个“陌生”妻子的唯一方式！
他冲得太快太猛，带倒了旁边的凳子，带起一股裹挟着酒气和汗臭的风！
赵金花在缝纫机响声的掩护下，其实一首分神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当那股带着恶臭的劲风猛地扑来时，她几乎是凭着前世在无数次家庭暴力中练就的本能反应，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动作！
她没有回头，没有尖叫。
左脚猛地一蹬地面，坐着的小板凳带着她的身体向旁边硬生生滑开半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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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身体滑开的瞬间，李建国那沾满泥污、带着疯狂力量的身体，狠狠撞在了她刚才坐着的位置！
“哐——！！！”
一声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缝纫机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沉重的铸铁机身底座，与李建国扑过来的肩膀和胸膛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紧接着，是他失去平衡的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脸朝下，正好磕在缝纫机脚踏板凸起的金属棱角上！
“呃啊——！” 一声短促的、痛苦到变调的惨嚎从李建国喉咙里挤出来。他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鼻子和嘴巴，指缝间瞬间涌出暗红的鲜血！剧烈的疼痛让他像离水的鱼一样抽搐，鼻涕眼泪和鲜血糊了满脸，刚才的凶悍和疯狂被这猝不及防的重创打得粉碎，只剩下狼狈不堪的剧痛和生理性的泪水。
赵金花己经稳稳地站在了旁边两步远的地方。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沉甸甸的木尺，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冰冷如霜，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涕泪横流的李建国。没有惊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李建国，”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痛苦的呻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你除了会像个疯狗一样乱咬乱撞，还会什么？”
“啊…血…我的鼻子…” 李建国含糊地哀嚎着，鲜血从他指缝里不断渗出，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怎么？请客丢脸不够，还想砸了我吃饭的家伙？” 赵金花向前一步，木尺的尖角指向地上狼狈的男人，“你再碰这缝纫机一下试试？信不信我手里的尺子，下次敲断的不是你的鼻梁骨，是你那条好腿的膝盖骨？！”
她的语气森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绝。昏黄的灯光下，她握着木尺的身影被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尊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雕塑。
隔间的门猛地被拉开！李卫红和李国强冲了出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父亲满脸是血在地上哀嚎，母亲手握木尺，眼神冰冷地站在一旁。李卫红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嘴。李国强脸色煞白，冲过去想扶父亲：“爸！爸你怎么了？！”
“滚开！” 李建国痛极，加上极致的羞愤，猛地挥开儿子的手，像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滚！都滚！让她打死我！让她打死我啊！”
就在这时，房门被急促地拍响了！
“金花！金花！建国！你们家怎么了？！开开门！” 是隔壁王婶焦急的声音，显然刚才那巨大的撞击声和惨嚎惊动了邻居。
赵金花眼神一闪，飞快地将手里的木尺塞回缝纫机面板下。脸上的冰冷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惊魂未定、带着哭腔的表情（这变脸速度，连她自己都佩服）。她踉跄着扑过去开门，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惊恐：
“王婶！王婶你快来看看啊！建国…建国他喝多了发酒疯，自己撞缝纫机上磕破了鼻子！流了好多血！我…我拉都拉不住啊！这可怎么办啊！”
门一开，王婶和另外两个邻居就挤了进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酒臭味扑面而来。只见李建国蜷在地上，捂着脸痛苦呻吟，指缝里都是血。缝纫机旁边一片狼藉，凳子倒了，地上还有血迹。赵金花头发微乱，脸色苍白，眼眶发红，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哎哟我的老天爷！” 王婶一拍大腿，赶紧招呼后面的人，“快！快把建国扶起来！这血流的！快拿干净布来压着鼻子！”
邻居七手八脚地把哀嚎的李建国扶起来坐到唯一完好的凳子上。王婶扯过一条还算干净的旧毛巾（赵金花“及时”递过来的），用力按在他鼻子上。
“建国啊！你这腿脚不利索，喝这么多酒干嘛呀！看看这撞的！” 王婶一边用力按着，一边数落，“多大个人了！还让金花跟着担惊受怕！这缝纫机多沉啊！亏得是撞鼻子，要是撞脑袋上可怎么得了！”
王婶的话，坐实了李建国是“自己发酒疯撞的”。邻居们看着赵金花“惊魂未定”、“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再看看满脸是血、狼狈不堪还散发着酒臭的李建国，眼神里的同情自然都给了赵金花，对李建国则充满了鄙夷和不赞同——腿瘸了还喝大酒，喝醉了还发疯撞东西，真不是个东西！
李建国被毛巾死死按着鼻子，痛得眼泪首流，想反驳是赵金花害他撞的，可一张嘴就扯动伤口，疼得首抽冷气，只能发出“呜呜”的含糊声音，更显得他无理取闹。
“这样不行，血流得凶，得去厂卫生所看看！” 一个邻居说道。
“对，别把鼻梁骨撞断了！” 另一个附和。
“金花，你…” 王婶看向赵金花，意思是让她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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