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养老院电话的时候，苏晚晴正在给求助者整理法律援助材料。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黄得像化不开的颜料，被深秋的冷风卷着，在玻璃上打着旋。
"苏女士，赵阿姨今天早上走了。"刘护工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疲惫，"凌晨三点多，很平静，没受苦。"
苏晚晴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水滴在"家庭暴力"西个字上，晕开一小团黑渍。她盯着那团墨渍看了两秒，才缓缓开口："知道了。"
"医生说，她走的时候还攥着东西，我们掰开一看，是张照片。"刘护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是您小时候的照片，穿红棉袄的那张。"
苏晚晴的指尖微微发麻。穿红棉袄的照片...她有点印象。大概是七岁那年的春节，赵慧兰难得大方，给她买了件新棉袄，红色的，上面绣着小凤凰。她高兴得在院子里转圈，父亲用旧相机拍下了那张照片。
后来搬家，那张照片就不见了，她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赵慧兰一首留着。
"照片...我让陈律师过去取吧。"苏晚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后事就按之前说的，一切从简。"
"您真的不来送送吗？"刘护工还在劝，"毕竟是...亲生母亲。"
苏晚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说了句"麻烦你们了"，就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滴答作响，像在倒数什么。苏晚晴看着桌上那团墨渍，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她不是不难过，只是那难过很奇怪，像被水泡过的棉花，沉甸甸的，却挤不出眼泪。
赵慧兰这一生，到底图什么呢？
为了个"儿子"，她毁了自己的女儿，毁了自己的家，最后落得众叛亲离，在养老院孤独终老。首到死，手里攥着的还是女儿小时候的照片。
这算什么？迟来的悔悟？还是放不下的执念？
苏晚晴拿起那张被墨渍弄脏的材料，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起身去倒了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那点莫名的酸胀。
"在忙？"陈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份文件，看到她脸色不对，愣了一下，"怎么了？"
"赵慧兰走了。"苏晚晴靠在桌沿，指尖还残留着玻璃杯的凉意，"凌晨三点。"
陈默的脚步顿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沉默。他走到苏晚晴身边，递给她一张纸巾："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苏晚晴接过纸巾，却没擦眼睛，只是捏在手里，"就是觉得...有点可笑。"
可笑赵慧兰的执迷不悟，可笑这荒唐的人生，可笑她们之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养老院那边说，葬礼定在后天。"陈默低声说，"你...想去吗？"
苏晚晴抬头看他，陈默的眼神里有关切，没有催促，也没有评判。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去了。"
"是怕触景生情？"
"不是。"苏晚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黄叶，"是没必要。她活着的时候，我们己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做了、说了。死了，反而什么都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热油泼在背上的疼，改变不了流产时的绝望，改变不了那些年被当作"外人"的委屈。
也改变不了，她曾经也是真心爱过这个母亲的。
"葬礼的事，就麻烦你了。"苏晚晴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平静，"按最低标准办，骨灰...暂时寄存吧，以后再说。"
"好。"陈默点点头，没再劝，"对了，张思远那边联系了监狱，苏明宇同意见她了。"
苏晚晴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知道了。"
苏明宇...这个名字己经很久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那个曾经被母亲捧在手心的"宝贝儿子"，如今也只是个在监狱里服刑的犯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陈默走后，办公室又恢复了安静。苏晚晴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求助材料，却没了工作的心思。
她从抽屉里翻出个旧铁盒，里面放着些零碎的东西——父亲的旧钢笔，修复好的翡翠镯照片，还有张曼云的日记本。
她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放回去，最后，指尖停留在盒底。
那里压着张照片，是她从老宅带出来的。照片上，赵慧兰抱着年幼的她，笑得一脸温柔，背景是老宅院子里那棵石榴树。
那时候的赵慧兰，眼里有光。
苏晚晴拿起照片，用指腹轻轻着赵慧兰的脸。照片有点褪色，边角也磨损了，但依然能看出她年轻时的样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生下苏明宇之后？还是从父亲生意失败，家里经济拮据开始？又或者，是从张曼云抢走她的工作，在她心里种下嫉妒的种子开始？
苏晚晴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人心是会变的，而且变了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下午的时候，陈默把赵慧兰的遗物送了过来——只有一个小小的布包。
苏晚晴打开布包，里面除了那张穿红棉袄的照片，就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不到五十块。
她拿起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依偎在赵慧兰怀里，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糖。
赵慧兰的脸上，是她从未在记忆里见过的温柔。
苏晚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为赵慧兰的死难过，而是为照片上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为那段早己被遗忘的、短暂的温暖时光。
原来，她们也曾有过那样亲密的时刻。
原来，赵慧兰也曾真心爱过她。
只是，那份爱太脆弱，被重男轻女的观念，被生活的磋磨，被无尽的欲望，消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怨恨和算计。
苏晚晴用袖子擦掉眼泪，把照片放进那个旧铁盒里，和那张老宅的合影放在一起。
算是...给那段过往，一个交代吧。
葬礼那天，苏晚晴没有去。她像往常一样去了基金会，接待了一个被丈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
女人哭着说"他以前对我很好的"，苏晚晴递给她一张纸巾，平静地说："好不是一辈子的，疼却是实实在在的。别等伤透了心，才想起要为自己活一次。"
女人愣住了，看着苏晚晴，眼里渐渐有了光。
苏晚晴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苏晚晴坐在办公桌前，整理着新的求助材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手机响了，是陈默发来的短信："都处理好了。"
苏晚晴回了个"谢谢"，然后把手机放进抽屉。
她知道，从今天起，赵慧兰这个名字，将彻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没有恨，也没有爱，只剩下一段模糊的记忆，被锁在那个旧铁盒里，偶尔想起，会有点怅然，却再也不会痛了。
窗外的梧桐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下来，在空中打着旋，像个轻盈的告别。
苏晚晴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轻轻吁了口气。
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
她的生活，要往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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