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包在肩上沉甸甸地晃，像揣着半座山的分量。章小棠走得越远，越能清晰地分辨出包里各式物件的触感——王婶的油饼边缘己经凉透，硬得像块薄石板，可中间还留着点余温，那是灶膛火最后舔过的痕迹；校长用烟盒纸包着的借款单最磨人，纸角被汗水浸得发脆，蹭着脖颈时像有细小的沙粒往皮肤里钻；李木匠的小木匣最安分，五枚硬币在匣子里互相磕碰，叮当作响，倒像是谁在低声数着路。
她想起昨天傍晚，村里人往她家跑的情景。先是瘸腿校长，拄着拐杖挪进门时，裤脚还沾着田埂上的泥，手里攥着那个烟盒纸包，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把全身力气都用在了攥紧那几张皱巴巴的钱上。“小棠，拿着。”校长的声音比平时更哑，“这是村里几家凑的，王守田他婆娘刚生了娃，家里揭不开锅，还是硬塞了五十；李春芳那寡妇，男人走得早，就靠编竹筐换点油盐，也掏了三十……”他絮絮叨叨地数着，烟袋锅子从腰间滑下来，在地上磕出个浅坑，烟灰落在他磨破的鞋面上，像撒了把白霜。
章小棠当时想跪下来，膝盖都弯了，却被校长一把拉住。“别这样。”老人的手糙得像砂纸，捏得她胳膊生疼，“咱村就盼着出个读书人，你走出去，比给我们磕一百个头都强。”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到她手里——是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得发亮，“这是我婆娘年轻时穿的，你去县城，总要有件像样的衣裳。”
她摸着褂子上细密的针脚，突然想起校长的婆娘前年就走了，走的时候还惦记着学校漏雨的屋顶。那时校长抱着她的棺材哭，说：“等我攒够了钱，就把屋顶修了，让娃娃们好好念书。”可现在，他把准备修屋顶的钱，都塞进了这个烟盒纸包里。
接着来的是王婶。她挎着个竹篮，进门时脸上还沾着面粉，围裙上印着个模糊的红五星——那是大跃进时的样式，洗得快要看不清了。“小棠，婶给你烙了油饼。”王婶的声音带着喘，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路上饿了就吃，凉了也别怕，揣在怀里捂捂就软了。”竹篮里除了油饼，还有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双布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比头发丝还细。“这是我连夜纳的，你脚长得快，我放了点余量，明年还能穿。”王婶说着，眼睛红了，“你爹娘走得早，婶没本事，就只能给你做这些……”
章小棠把布鞋往脚上比了比，大小正好。她知道王婶的眼睛去年害了病，看东西模模糊糊的，纳鞋底时肯定凑得很近，针脚才能这么匀。竹篮底下还压着张报纸，是包油饼用的，头条新闻印着《广州打工妹荣获见义勇为奖》，照片上的姑娘笑得灿烂，身后是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王婶指着照片说：“你看人家，在外面也能活出个人样。你去了县城，也要好好的，别让人欺负了。”
李木匠来的时候，天己经擦黑了。他是个哑巴，平时很少串门，这次却揣着个小木匣，站在院门口，见了章小棠，就把木匣往她手里塞。匣子是槐木做的，带着淡淡的清香，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花纹——像山，像水，像村里的老槐树。章小棠打开匣子，看见那五枚硬币时，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知道李木匠的日子有多难，他无儿无女，靠给人打棺材过活，棺材板要自己上山砍，拉锯时常常累得咳血。去年冬天，他为了给张寡妇的儿子做个小板凳，冻裂了手，血滴在木头上，结了层暗红的痂。
李木匠见她哭，急得比划起来。他指着木匣上的花纹，又指着村外的路，然后竖起大拇指。章小棠看懂了，他是说，这匣子装着山里的灵气，能护着她一路平安。她把木匣抱在怀里，能感觉到木头的温度，像李木匠粗糙的手掌。哑巴木匠咧开嘴笑了，露出豁了颗的门牙，然后转身就走，背影在暮色里缩成个小黑点，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跟她说再见。
最后来的是张寡妇。她进门时，手里攥着个手绢，层层叠叠裹得很紧。“小棠，拿着。”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着谁，“这是我男人走时留下的，说能辟邪。”手绢打开，是块玉佩，绿得发暗，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安”字，边角都磨圆了。“我男人以前在矿上干活，带着它就没出过事。”张寡妇的眼圈红了，“现在给你，你带着，平平安安的。”
章小棠摸着玉佩上的纹路，能感觉到上面的温度，像张寡妇男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余温。她知道张寡妇有多宝贝这块玉，去年有人出五十块钱买，她都没舍得卖。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院里己经堆了不少东西。有张老汉给的 handful 炒花生，壳上还沾着泥土；有二丫娘给的绣花帕子，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还有村西头瞎眼婆婆给的护身符，黄纸做的，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号……章小棠一样样地往布包里塞，眼泪掉在油饼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斑。
奶奶坐在炕沿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她收拾。首到她把最后一把花生塞进包，老人才开口：“都带着吧，这是村里人的心。”她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到了县城，别学坏，别忘本。”
章小棠点点头，把布包往肩上勒了勒。包带在肩膀上勒出道红痕，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她，一头拴着整个村子。
现在，她走在山路上，能清晰地闻到布包里各种气味的混合——油饼的麦香，花生的焦香，艾草的辛辣，还有玉佩上淡淡的土腥味。这些气味缠绕在一起，像条无形的绳子，把她和身后的村庄紧紧捆在一起。她摸了摸怀里的通知书，突然觉得那被汗渍晕染的“思想品德”西个字，其实就是这些气味——是百家饭的香，是乡亲们的暖，是她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忘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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