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像条被拉长的线,在黄土坡上绕来绕去。章小棠走得越远,身后的村庄就越像幅被揉皱的画,房屋缩成模糊的黑点,炊烟淡得像一缕纱。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最先看见的是村口的老槐树。树长得很粗,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枝桠向西周伸展开,像把巨大的绿伞。此刻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白花花的花瓣堆满枝头,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像下了场细碎的雪。她想起小时候,总爱在槐树下玩“藏猫猫”,树洞里能藏下三个娃,槐花落在头发上,像别了满头的银簪。
奶奶就站在槐树下。老人的身影在树影里缩成个小小的黑点,手里拄着那根枣木拐杖,拐杖头的小菩萨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章小棠挥了挥手,奶奶也挥了挥手,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她继续往前走,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奶奶还在槐树下站着,像尊不会动的石像。风掀起她的白发,飘得很远,像根扯不断的线。章小棠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在槐树下等她放学。那时她背着个小布包,蹦蹦跳跳地从山路上下来,奶奶就站在树下,手里拿着块烤红薯,红薯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皱纹。
“奶奶,我回来了!”她喊着扑过去,奶奶就把红薯塞到她手里,烫得她首跺脚,老人却笑得前仰后合,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可现在,她要走了,奶奶还是站在槐树下,只是手里没有了烤红薯,脸上也没有了笑。
又走了一段路,山路开始转弯,槐树下的身影被山挡住了一半,只剩下个模糊的白点。章小棠加快了脚步,心里像揣着只兔子,跳得厉害。她摸了摸内衣里的通知书,纸页被汗水浸得更软了,“思想品德”那片灰晕得更大了,几乎要把两个词连在一起。
突然,一阵风吹过,老槐树的枝桠猛地摇晃起来,大量的槐花簌簌落下,像场突如其来的雪。花瓣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钻进她的衣领里,带着股清甜的香气。她抬头望去,只见槐花落得又急又密,像是树在哭。
她想起村里的老人说,槐花反常凋落,是有人要离开故土了。她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只觉得这花香里,藏着点说不清的苦。
再回头时,己经看不见奶奶了。山路蜿蜒着伸向远方,像条没头的长蛇。她摸了摸裤兜里的小木匣,硬币还在叮当响。阳光越来越暖,照在身上,把露水都晒得蒸发了,留下些白色的盐渍,像谁在她的蓝布褂子上撒了把米。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布包往肩上紧了紧,大步往前走去。身后的槐花还在落,可她没有再回头。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奶奶正用围裙擦着眼睛,围裙上沾着的艾草屑,被眼泪泡成了深绿色的水痕;她也不知道,李木匠的五枚硬币其实是把自己打棺材的钉子卖了换来的,校长的借款名单后面,还藏着他偷偷卖掉唯一一头老黄牛的钱;她更不知道,王婶包油饼的那张报纸,背面印着则招工启事,说广州电子厂招女工,包吃包住,月工资三百——那是王婶偷偷剪下来的,想等她走了,自己也去闯一闯。
山路两旁的野花开始绽放,黄的、紫的、粉的,像打翻了的颜料盒。章小棠哼起了娘教她的山歌,歌声在山谷里打着旋儿,惊起几只山雀,它们扑棱棱地飞过头顶,往她来时的方向飞去。她抬起头,看着山雀消失在云雾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鸟,正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飞去。
只是,无论飞多远,她的翅膀上,总会沾着故乡的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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