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像条生锈的铁蛇，在铁轨上慢吞吞地爬。章小棠蜷缩在车厢连接处的折叠椅上，蛇皮袋的一角卡在厕所门缝里，每次有人推门，袋子就被扯得“哗啦”响，带起一阵混合着汗味和铁锈的风。她己经把袋子往自己这边拽了七次，可那粗糙的塑料面还是固执地卡在缝隙里，像块不肯退让的骨头。
“小姑娘，挪挪你的破袋子！”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踹了蛇皮袋一脚，唾沫星子溅到章小棠的裤腿上。他的皮鞋锃亮，鞋尖沾着块黑泥，像是刚从泥地里捞出来的。章小棠赶紧往椅子里缩了缩，膝盖撞到铁皮扶手，疼得她龇牙咧嘴。蛇皮袋里装着奶奶给她缝的棉被，还有王婶塞的腌菜坛子，此刻都随着火车的颠簸晃来晃去，坛口的布塞子掉了一半，露出里面深绿色的酸菜，酸气混着厕所的馊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折叠椅是铁皮做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裤料往肉里钻。火车每过一个铁轨接缝，震动就顺着尾椎骨传遍全身，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在骨头缝里敲，“咚咚”的，带着种说不清的慌。章小棠把布包抱在怀里，里面的油饼己经硬了，硌得肋骨生疼，可她不敢松手——这是她全部的家当，是村里人凑给她的念想。
厕所门把手上挂着块铁皮牌，红漆写着“故障”两个字，边缘的锈迹层层叠叠，像张哭花了的脸。章小棠盯着那锈迹看了很久，越看越觉得像娘临终前的样子，眼睛肿得发亮，嘴角往下撇着，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她赶紧移开视线，却看见门板上有人用马克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广州到了，梦就醒了”。字迹被人划了又划，留下深深的刻痕，像一道道伤疤。
“借过借过！”一个乘务员推着餐车挤过来，铁轮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餐车上的盒饭冒着热气，肉香混着劣质酱油的味道，勾得章小棠的肚子“咕咕”叫。她早上只啃了半块油饼，现在胃里空得发慌，可她摸了摸裤兜里的五毛硬币，又把目光移开了。乘务员的皮鞋跟在她脚边蹭过，带起一片灰，落在她的布鞋上，白布鞋顿时多了几个黑印子，像被踩脏的云。
餐车过去后，车厢连接处更挤了。一个抱孩子的女人靠在对面的铁皮上，孩子在怀里哭，哭声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女人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眼神却首勾勾地盯着章小棠怀里的布包，像是在掂量里面装了什么。章小棠把布包抱得更紧了，指尖触到内衣里的通知书，纸页边缘的毛边又磨掉了些，混着汗黏在皮肤上，像层薄痂。
火车钻进隧道时，车厢突然黑了。黑暗里，厕所的馊味变得更浓，有人撞到了蛇皮袋，腌菜坛子“哐当”响了一声，吓得章小棠赶紧去扶。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人碰了碰她的头发，软乎乎的，像根羽毛。她猛地抬头，隧道口的光刚好照进来，只看见个模糊的背影，穿着深蓝色的褂子，手里拎着个黑皮包，正往车厢深处走。
“你没事吧？”旁边的女人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章小棠摇摇头，心跳得像擂鼓。女人笑了笑，露出颗金牙，在昏暗的光里闪了一下：“去广州？”
“嗯，去读书。”章小棠小声说。
“读书好啊。”女人的手在孩子背上打圈，“不像我们，去给人当牛做马。”她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手腕上戴着个塑料镯子，磨得发亮，“广州那地方，好看是好看，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章小棠没听懂她的话，只是觉得那金牙晃眼。她想起王婶给的报纸上，广州的姑娘笑着站在高楼前，背后的玻璃墙亮晶晶的，怎么会吃人呢？
火车钻出隧道，阳光猛地涌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看向窗外，田野飞快地往后退，绿油油的，像奶奶种的菠菜地。可很快，田野变成了工厂，烟囱冒着黑烟，把天染成了灰紫色。章小棠看着那黑烟，突然想起爹坟头的柏树，不知道等她回来时，那树能不能长到屋顶高。
蛇皮袋又被人踢了一脚，这次更重，腌菜坛子差点滚出来。章小棠忍无可忍，把袋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却被人推了一把：“乡巴佬，占着茅坑不拉屎！”她抬头看见个穿西装的男人，头发梳得油亮，手里夹着烟，烟雾飘到她脸上，呛得她咳嗽。男人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得那光冷冷的，像冬天的冰。
男人没再理她，转身进了旁边的车厢。章小棠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裤脚沾着点白灰，和她布鞋上的一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布鞋的针脚开了线，露出里面的稻草——这是奶奶用旧衣服改的，说稻草软和，能垫脚。可现在，稻草从破洞里钻出来，像些杂乱的心事。
铁皮车厢的震动还在继续，“咚咚”的，像在敲警钟。章小棠把布包往怀里又紧了紧，油饼的硬边硌得她生疼，可她觉得踏实。怀里的温度慢慢把油饼捂软了点，散出淡淡的麦香，混着腌菜的酸气，像家里灶台上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还在村里，躺在炕上，听着奶奶的咳嗽声，闻着灶膛里的烟火气。
可厕所的馊味和火车的轰鸣很快把她拉回现实。她睁开眼，看见“故障”牌上的锈迹又深了些，那张哭花的脸好像更清楚了。门板上的字还在：“广州到了，梦就醒了”。章小棠摸了摸内衣里的通知书，突然觉得那片被汗渍晕染的“思想品德”，像是被这绿皮车厢的铁锈染过，多了层说不清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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