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大婶从上车起就没停过嗑瓜子。她穿着件花衬衫,领口的扣子掉了两颗,露出里面发黄的秋衣,秋衣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像蒲公英的绒球。大婶的门牙镶了颗金的,每次嗑瓜子,金牙就在嘴唇间闪一下,像只啄食的鸟。
瓜子壳以每分钟三西片的频率落在章小棠的膝头。开始是零星的几片,她还能悄悄捡起来,塞进蛇皮袋的缝隙里。可后来越来越密,像场下不完的小雨,她的蓝布裤膝很快就落满了褐色的壳,像撒了把碎石头。
“大婶,您能……”章小棠想让她往旁边吐点,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咋了?掉你身上还能少块肉?”大婶把瓜子壳往地上啐,金牙闪得更亮了,“乡下来的吧?城里火车都这样,别跟个林黛玉似的。”她说话时,唾沫星子混着瓜子皮飞过来,章小棠赶紧往旁边躲,肩膀撞到铁皮上,疼得她倒吸口凉气。
大婶见她不说话,又开始嗑瓜子,这次更过分,壳首接往她脚边吐。章小棠的布鞋上很快也落了几片,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却把鞋面的布丝勾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稻草。她看着那几根稻草,突然想起奶奶纳鞋底时的样子,老人戴着老花镜,针线在布上穿梭,嘴里念叨着:“针脚密点,走路稳当。”
车厢广播突然响了,女播音员的声音甜得发腻:“各位旅客朋友们,列车即将到达株洲站,停车十分钟……”章小棠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校长给她写的路线图上,株洲是中转站,要在这里换乘去广州的车。她赶紧摸出布包里的路线图,纸己经被汗水浸得发皱,上面的字迹晕开了不少,“株洲”两个字像泡在水里的蝌蚪。
“去广州?”大婶突然凑过来,呼吸里带着股蒜味,“读书还是打工?”
“读书。”章小棠把路线图往怀里塞了塞。
“哟,大学生啊。”大婶的眼睛亮了,金牙在她眼前晃,“广州好啊,遍地是金子。”她突然压低声音,“我侄女在那边的夜总会上班,一个月能挣三千呢,比老师强多了。”
“夜总会?”章小棠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唱歌跳舞的地方。”大婶用手指在膝盖上敲着拍子,“穿得光鲜亮丽的,不比在山沟里教书强?”她的指甲涂着红指甲油,掉了一半,像被啃过的红苹果。
章小棠没说话,只是把布包抱得更紧了。她想起校长说的话:“教书育人,是天底下最体面的活。”可大婶说的三千块,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像块石头砸在她心里——她读师范一个月的生活费,奶奶只给她留了五十块。
就在这时,一片瓜子壳慢悠悠地飘下来,不偏不倚落在她胸口,刚好是内衣暗袋的位置。壳的边缘沾着点唾沫,湿乎乎的,像个褐色的箭头,指着她藏通知书的地方。章小棠赶紧用手拂掉,指尖触到纸页上那片晕染的“思想品德”,突然觉得那灰渍像活了过来,在她心口烧得慌。
大婶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广州的好,说那里的楼有多高,车有多快,说她侄女买了金戒指,还寄钱给家里盖了瓦房。章小棠听着,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又快又乱。她想象着广州的样子,应该像王婶报纸上印的那样,有亮晶晶的玻璃楼,有笑得灿烂的姑娘,可大婶嘴里的夜总会,却让她想起厕所门板上的字:“广州到了,梦就醒了”。
火车慢慢停了下来,株洲站到了。站台上传来叫卖声,“茶叶蛋”“方便面”的吆喝此起彼伏,混着火车的汽笛声,像场热闹的戏。章小棠站起身,想把蛇皮袋拽出来,却发现被卡在门缝里更紧了。她使劲往外拉,袋子“哗啦”一声破了个口,露出里面的棉被,白花花的棉絮像云朵一样钻出来。
“没用的东西!”大婶在旁边撇嘴,嗑瓜子的速度更快了。
章小棠红着脸,赶紧把棉絮塞回去,用绳子把破口捆紧。就在这时,她看见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从车厢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黑色的皮箱,金丝眼镜在灯光下闪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章小棠,停在她破了口的蛇皮袋上,嘴角好像撇了一下,像在笑。
男人走过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章小棠低头,看见他的皮鞋尖刚好碰到她的布鞋,黑皮鞋上的灰蹭到白布鞋上,像朵难看的墨花。她赶紧往后退,却踩到了地上的瓜子壳,差点滑倒。男人没扶她,只是转身下了车,背影在人群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站台的拐角。
“看啥呢?还不快收拾!”大婶推了她一把,“等会儿车开了,你就等着在株洲要饭吧。”
章小棠赶紧把蛇皮袋拽出来,扛在肩上。棉絮从破口钻出来,沾了她一后背,像长了层白毛。她抱着布包,跟着人群往换乘的站台走,脚下的瓜子壳被踩得“咔嚓”响,像踩碎了一地的骨头。
站台上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远处的火车头冒着白烟,像条白龙。章小棠摸了摸胸口,瓜子壳留下的湿痕己经干了,可那片“思想品德”的灰渍,却像被烙得更深了。她看着远处的铁轨,一条条伸向远方,像无数条岔路,不知道哪一条,能通向她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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