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渐渐沉了,像被墨汁染过的棉絮。章小棠靠在铁皮上,膝盖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凝着层薄雾,映出她模糊的脸——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额角沾着点灰,像块没洗干净的土豆。她抬手想擦,指尖刚碰到玻璃,就看见倒影里多了个影子。
是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他站在7号车厢的饮水机旁,背对着她,正弯腰接水。玻璃杯在灯光下闪着光,水流“哗哗”地注进去,在倒影里拖出条亮闪闪的线。章小棠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蛰了,她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看自己的布鞋,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玻璃上瞟。
男人接完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着饮水机的铁皮站着,手里转着玻璃杯。杯底的水珠滴在地上,“嗒嗒”的,在嘈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楚。章小棠数着那声音,一、二、三……数到第七下时,男人动了。他慢悠悠地往6号车厢走,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敲什么暗号。
玻璃上的倒影跟着移动,男人的影子越来越近,金丝眼镜反射的光在雾蒙蒙的玻璃上划了道亮线。章小棠突然发现,他走路的时候,左肩比右肩稍微低一点,像是受过伤。她想起村里的李木匠,当年被倒下的树干砸过,走路也是这样歪着,只是李木匠的歪带着憨厚,而这个男人的歪,透着股说不出的阴。
“查票了查票了!”乘务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尖利。章小棠赶紧摸出布包里的车票,是校长帮她买的,纸边己经磨得发毛,上面的字迹糊了一半,像被水泡过的墨。她把车票捏在手里,指节捏得发白,手心的汗把纸洇得更皱了。
男人跟着乘务员走过来,手里拿着本蓝色的本子,像是在配合查票。他的目光扫过乘客的脸,在章小棠身上停了一下,眼镜片的反光刚好遮住眼睛,可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像根针,扎得她皮肤发紧。乘务员接过她的车票,看了一眼就还给她,嘴里嘟囔着:“去广州的?学生?”
“嗯。”章小棠小声应着,把车票往布包里塞。
男人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像闷雷:“小姑娘一个人?”
章小棠抬起头,撞进他眼镜片的反光里,那光太亮,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得像两团冰。她没说话,只是往旁边缩了缩,后背更紧地贴住铁皮,冰凉的温度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广州乱得很。”男人笑了笑,嘴角向上弯的弧度很奇怪,像被人用手掰的,“一个人可要当心。”他说完,转身跟着乘务员往前走,左肩歪着,背影在人群里一摇一晃,像条游在水里的蛇。
章小棠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奶奶的驱邪咒:“东去遇水化龙,西行见火成凤。”可这个男人,既不像龙,也不像凤,倒像山里的毒蛇,看着不动声色,一口就能咬死人。她摸了摸胸口的暗袋,通知书的纸页好像又分层了,指尖沾到点纸屑,白花花的,像冬天的雪。
男人在5号车厢的连接处停了下来,靠在和章小棠对面的铁皮上,从怀里摸出份报纸展开。报纸挡住了他的脸,只露出双戴着金丝眼镜的眼睛,和那只转着玻璃杯的手。玻璃上的倒影里,他的位置离她只有两排座位远,中间隔着个抱孩子的女人和两个打盹的农民工,像隔着层薄薄的纸。
章小棠不敢再看玻璃,可那倒影像长了脚,总往她眼里钻。她开始数车厢里的声音:婴儿的哭声、打牌的吆喝、火车轮子撞铁轨的“哐当”声……数到后来,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男人皮鞋踩地板的“笃笃”声,敲得她太阳穴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放下报纸,抬手推了推眼镜。就在这时,车窗外的路灯刚好亮起来,橘黄色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道阴影。章小棠猛地看清了——他左眼尾有道疤,很短,像被指甲划过,疤痕的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在灯光下泛着点青。
那道疤让她想起爹坟头的柏树,去年被雷劈过,树干上留下道焦黑的印子,像条扭曲的蛇。她突然觉得害怕,想站起来往别的车厢走,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动不了。蛇皮袋在脚边晃了晃,腌菜的酸气混着厕所的馊味飘过来,像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又拿起报纸,挡住了脸。可章小棠知道,他还在看她,那道疤就藏在报纸后面,像只睁着的眼睛。玻璃上的倒影一动不动,西装的藏青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暗光,像块浸在水里的铁。她摸了摸内衣里的通知书,那片晕染的“思想品德”灰得更厉害了,像被什么东西染过,带着股铁锈味。
火车又开始减速,大概要进站台了。车厢里的人躁动起来,有人起身拿行李,有人探头看窗外。章小棠趁机往旁边挪了挪,躲到一个胖女人的身后,胖女人的影子像堵墙,暂时挡住了玻璃上的倒影。她松了口气,后背却己经被汗湿透了,蓝布褂子黏在皮肤上,像层湿泥巴。
可没过多久,胖女人就下车了。章小棠又暴露在那道目光里,这次男人的报纸放得更低了,露出半张脸,嘴角还带着那奇怪的笑。她突然想起李木匠的小木匣,里面的五枚硬币还在叮当响,像在提醒她什么。她摸出木匣,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木头硌着掌心,稍微压下去一点心里的慌。
玻璃上的倒影突然动了,男人收起报纸,朝她走过来。章小棠的心跳得快要炸开,她想喊,想跑,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近,金丝眼镜的反光越来越亮,左眼尾的疤在灯光下像条活过来的虫子。
就在他快要走到她面前时,火车突然鸣笛,声音尖利得像把刀。男人顿了一下,转身走向了厕所——那个挂着“故障”牌的厕所。他推开门走进去,门板“吱呀”一声关上,把那道疤和奇怪的笑都关在了里面。
章小棠瘫靠在铁皮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看着厕所门板上的锈迹,那张哭花的脸好像在对她笑,嘴角淌着锈水,像在说:“别怕,还没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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