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门“吱呀”一声开了,男人走出来,脸上没了那奇怪的笑,表情木木的,像块石头。他没再看章小棠,径首往车厢深处走,皮鞋踩在地板上的“笃笃”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嘈杂的人声里。
章小棠松了口气,可心里的慌像潮水,退下去又涨上来。她摸了摸胸口的暗袋,缝线又绽开了一针,通知书的一角露了出来,被风一吹,轻轻晃了晃,像片要飞的叶子。她赶紧把它塞回去,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毛边,己经磨得像团棉花,轻轻一碰就掉渣。
车厢里的灯突然暗了下来,不是隧道那种彻底的黑,而是像电压不稳,忽明忽暗的,像村里快没电的油灯。有人骂了句脏话,有人打着手电筒照行李架。章小棠抬头看窗外,天色己经完全黑透了,远处的路灯像串模糊的珠子,飞快地往后退。
“要进隧道了。”旁边有人说。
话音刚落,火车就钻进了隧道。黑暗像块巨大的布,一下子蒙住了整个车厢。比上次更浓的黑,浓得化不开,像泼在地上的墨。章小棠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眼皮挡不住那黑,反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像无数只飞虫。
视觉消失后,听觉变得格外灵敏。火车轮子撞铁轨的“哐当”声震得耳膜疼,有人在黑暗中咳嗽,有人在摸索着找水喝,还有人在低声吵架,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章小棠紧紧抱着布包,手指抠着油饼的油纸,油纸被抠破了,露出里面硬邦邦的饼,硌得她手心发疼。
突然,窗外闪过片红光,像有人举着灯笼跑。紧接着,又是一片绿,一片黄,颜色在黑暗中拖出长长的残影,像水彩泼在宣纸上。章小棠睁开眼,看见车窗上印着隧道壁的广告牌,霓虹灯管在黑暗中亮得刺眼,红的、绿的、黄的光在玻璃上流动,像一条条彩色的蛇。
其中一道红光拖得最长,在玻璃上弯了个弧度,像道流血的伤口。章小棠盯着那道红光,突然想起娘摔在槐树下时,额头渗出来的血,也是这样红,在白花花的槐花里像朵开错了的花。她赶紧闭上眼睛,可那道红光像刻在了眼皮上,怎么也挥不去。
后座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尖利得像把锥子,刺破了车厢里的嘈杂。章小棠皱了皱眉,想不通这孩子怎么突然哭了,刚才还好好的。可哭声没持续多久,突然变了调,变成种窒息般的抽气声,“嗬嗬”的,像被人捂住了嘴。
章小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回头看看,可黑暗像堵墙,挡住了视线。抽气声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细微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小猫。她听见孩子母亲在低声哄着,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宝宝别怕,马上就出去了……马上就亮了……”
就在这时,章小棠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大腿。不是之前那种软软的触感,而是硬硬的,像块骨头。她猛地往旁边缩,可过道太窄,退无可退,后背撞到了铁皮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那东西又往前顶了顶,带着股强硬的力道,把她的腿往里面挤。
章小棠的心跳得快要炸开,她伸出手,想推开那东西,可指尖触到的是条裤子,粗布的,带着股汗味,像村里男人穿的劳动布裤。她摸到裤子口袋里的东西,硬硬的,像个打火机。
“谁?”她终于喊出了声,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那东西顿了一下,没再动,可也没挪开,就那样抵着她的大腿,像块生了根的石头。章小棠的眼泪涌了上来,热辣辣的,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布包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斑,像刚才车窗上的红光。
她想起奶奶的驱邪咒,想起那句被省略的“南归带魂回乡”。奶奶是不是早就知道,外面的世界有这么多可怕的东西?是不是早就知道,她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她摸了摸胸口的暗袋,通知书的纸页好像湿透了,那片晕染的“思想品德”软得像块泥,快要从纸上化掉了。
婴儿的呜咽声停了,车厢里静得可怕,只有火车轮子撞铁轨的“哐当”声,像在敲丧钟。章小棠能感觉到抵在大腿上的东西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她突然想起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左眼尾的疤在黑暗中像条蛇,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正看着她。
黑暗好像没有尽头,隧道长得像条通往地狱的路。章小棠的腿麻了,疼得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可她不敢动,怕惊动了抵在腿上的东西。她开始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二、三……数到第一百下时,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那种柔和的亮,而是刺眼的亮,像有人突然打开了手电筒,照得她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看向窗外,隧道的出口就在前方,光亮得像块融化的金子。而在那片光亮里,隐约能看见远处的轮廓——很高,很细,顶着个尖尖的东西,像根巨大的注射器,正对着天空,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吸进去。
“那是广州塔。”旁边有人说,声音里带着兴奋,“快到广州了!”
广州塔。章小棠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指尖触到抵在大腿上的东西——己经挪开了。她往旁边看,黑暗中看不清是谁,只看见个模糊的背影,正往车厢后面挤,动作慌张,像在逃跑。
火车钻出隧道,阳光猛地涌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章小棠眨了眨眼,看见车窗上的霓虹残影己经消失了,只剩下层薄薄的灰,像哭过的泪痕。后座的婴儿又开始哭,这次的哭声响亮,带着股活气,不像刚才那窒息般的抽气。
她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刚才被抵住的地方还有点麻,像压久了的胳膊。布包上的油饼又碎了一块,渣子掉在地上,被来往的脚印碾成了粉。她想起王婶烙油饼时的样子,想起校长的借款单,想起李木匠的五枚硬币,想起奶奶的驱邪咒……这些念想像根线,把她牢牢地拴在那个山村里,可眼前的广州塔,像根针,随时可能把这根线剪断。
火车开始减速,广播里传来甜腻的女声:“各位旅客朋友们,前方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广州站……”
章小棠的心沉了下去,像块掉进水里的石头。她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像无数面镜子,照得她睁不开眼。那个像注射器的塔尖越来越清晰,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己经对准了她,准备把什么东西吸走——或许是那片晕染的“思想品德”,或许是她心里的那点念想,或许是她从山里带来的、带着槐花香的魂。
她摸了摸胸口的暗袋,通知书的纸页己经分层得厉害,指尖一碰就掉渣,像快要散架了。那片灰渍彻底把“思想”和“品德”连在了一起,灰得发黑,像块洗不净的补丁。
火车“哐当”一声停了下来。广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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