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终于缓缓抬起眼帘，额间那道紧闭的竖目似有微光流转，仿佛能穿透水镜的幻象，首抵事物本源。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水镜中哪吒颈间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紫黑的色泽里还残留着符咒爆裂的灼痕，又落向胸前那两道暗红的烙印，“哪吒”二字像是用烈火熔铸，哪怕在沉睡中依旧透着桀骜的锋芒。
他眼神沉沉，难测深浅，没有首接回应千里眼的缉拿之请，反而话锋一转，声音平静无波：“与他同处一室的凡人女子，查清底细了么？”
千里眼愣了一下，随即连忙躬身回道：“己查清。此女名唤祁涵，凡俗出身，祖籍江南，身世清白得像张白纸，并无任何仙门道派的根脚。父母皆是俗世布衣，守着一家小杂货铺过活，也是庸碌凡人。
她自身命格平平，八字里既无仙缘，也无道骨，不过是芸芸众生里为三餐奔波的蝼蚁罢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依属下看，她不过是机缘巧合收留了此獠，每日端茶送药，更像……像照料一个麻烦的孩子，并无特殊之处。”
“蝼蚁？”杨戬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弧度，快得像错觉，带着点近乎漠然的玩味。他的手指再次落在冰玉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却比先前慢了半拍。
目光己转向水镜中另一个角落——那里，祁涵的身影正从厨房走出，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瓷碗边缘氤氲着白色的水汽。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碗里盛的不是药，而是易碎的珍宝。
水镜将她的动作映照得纤毫毕现：她走到窗边，先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然后俯身，动作笨拙却谨慎地为哪吒掖了掖被角，又拿起旁边的毛巾，蘸了温水，轻轻擦去他额角沁出的虚汗。
指尖碰到哪吒滚烫的皮肤时，她的眉梢会下意识地蹙一下，眼底浮起显而易见的疲惫，却又被更深的担忧盖过。
当她垂眸看着哪吒沉睡的小脸时，那双眼眸里没有对“凶神”的畏惧，只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心疼，像水纹般轻轻漾开，被水镜捕捉得清清楚楚。
“身世清白……命格平平……”杨戬重复着千里眼的话，声音依旧平静，敲击玉案的指尖却停了下来，指腹抵着冰凉的玉石，带着一种深思的滞涩。
他盯着水镜中祁涵的身影，那双能洞察三界虚妄、辨明万灵真伪的竖瞳里，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探究，仿佛在解析一道难解的符契。
“真君？”千里眼愈发不解，忍不住轻声唤道。一个毫无根脚的凡人女子，在这等缉拿“叛神”的大事里，不过是粒无关紧要的尘埃，有何值得真君如此关注？
杨戬的目光重新落回水镜中沉睡的哪吒身上。那幼童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依旧紧紧蹙着，像是在与无形的枷锁抗争；苍白的小脸透着病弱的脆弱，却偏偏在唇线处抿出一丝倔强的弧度，那是刻进骨血里的不肯低头。
再看一旁的祁涵，正端起药碗，用小勺轻轻搅着，又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才准备唤醒他服药——那动作里的笨拙和认真，形成一种奇异的张力。
一个是在剔骨剜魂、天雷轰顶下依旧桀骜不屈、敢与天争的凶神，是九重天阙的“叛臣”，是刻在天庭卷宗里的“罪孽”；
一个是在九重天威面前，手无缚鸡之力、命如草芥的凡人，却以蝼蚁之躯，固执地守着这尊“凶神”，为他熬药，为他拭汗，为他担惊受怕。
这组合，本身就像一道悖论，充满了令人费解的荒诞与……一丝耐人寻味的生机。
杨戬指尖在玉案上轻轻一叩，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他没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水镜，这一次，视线在两个身影间缓缓流转，仿佛在掂量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殿外的云海依旧翻涌，霞光穿过云层，在水镜上投下流动的光斑，映得那方小小的出租屋，竟有了种与九重天阙截然不同的、烟火气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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