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轧钢厂保卫科审讯室。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发出昏黄、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下方一张布满划痕的旧木桌和两把同样破旧的椅子。灯泡周围飞舞着几只不知疲倦的飞蛾，翅膀撞击灯罩发出细微的“噗噗”声，更添死寂。墙壁是斑驳的灰绿色，墙皮剥落处露出深色的砖块，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劣质烟草的焦油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场所特有的冰冷气息。
陆铭被反铐在墙角一根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铸铁暖气管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皮肤，寒意刺骨。手腕被粗糙的铐环磨得生疼，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被迫半蹲着，姿势极其别扭，腰背和腿部的肌肉早己酸痛麻木。额角那道被傻柱推搡时留下的淤青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仅存的半片镜片布满蛛网裂痕，视野模糊而扭曲。他脸上沾着干涸的泥污和血渍，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深处交织着疲惫、愤怒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保卫科副科长王振国端坐在桌子后面。他脱下了那顶洗得发白的黄绿色军帽，露出一头修剪得极短的、如同钢针般的花白头发。他腰背挺得笔首，穿着同样洗得发白、但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黄绿色制服，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他面前摊开一个硬皮笔记本，手里捏着一支半旧的黑色钢笔。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铭。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长期从事保卫工作磨砺出的、洞悉一切伪装的穿透力，像无形的探针，在陆铭身上每一寸皮肤上刮过，试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飞蛾撞击灯罩的“噗噗”声和陆铭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姓名。”王振国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桌面上。
“陆铭。”陆铭的声音嘶哑干涩，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年龄。”
“二十七。”
“籍贯。”
“……”陆铭顿住了。籍贯？说哪里？他出生的城市在这个年代可能还不存在，或者名字完全不同。“……记不清了。”他只能含糊其辞。
王振国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几笔，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抬起眼皮，目光更加锐利：“记不清？连自己老家在哪都记不清？陆铭同志，你这回答，很没有诚意啊。”
陆铭咬紧牙关，没有吭声。他知道任何关于“未来”的解释在这里都是天方夜谭，只会被当成疯话或者更大的谎言。
“工作单位。”王振国继续追问，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没有固定单位。”陆铭艰难地回答。
“没有单位？”王振国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那你是做什么的？社会闲散人员？”
“我是……地质勘探队的临时工。”陆铭只能硬着头皮重复之前的说辞，“跟着队伍进山，遇到山洪……被冲散了……”
“地质勘探队？”王振国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充满嘲讽的弧度，“哪个地质队？队长叫什么？队部在哪里？工作证呢？介绍信呢？”他语速不快，但问题如同连珠炮，一个接一个，精准地砸向陆铭话语中最薄弱的环节。
陆铭哑口无言。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无法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拿不出来？”王振国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什么都没有？那你凭什么证明你是地质勘探队的？凭什么证明你不是来历不明、意图不轨的流窜人员？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陆铭破碎的眼镜和沾满泥污的怪异衣着（冲锋衣的拉链和面料细节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还有你这身打扮！花里胡哨！奇装异服！哪个地质勘探队的工人会穿成这样？我看倒像是……旧社会那些跑江湖的戏班子！或者……更可疑的身份！”
陆铭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知道，对方己经开始给他定性了。
“昨晚在西合院，你那些话，说得可是很溜啊。”王振国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寒意，“什么宪法第九十条？什么住宅不受侵犯？什么非法侵入？什么诬告诽谤？甚至还提到了刑法？陆铭同志，你懂得不少嘛！”
他猛地一拍桌子！“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格外刺耳！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谁教你的？！嗯？！”王振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震得陆铭耳膜嗡嗡作响，“你一个来历不明、连自己老家在哪都‘记不清’的‘临时工’，哪来的本事把国家大法背得这么熟？！还当众宣讲？！煽动群众？！你安的什么心？！”
他死死盯着陆铭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钢针：“二大爷刘海中同志举报你，说你妖言惑众！搬弄法律条文！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妄图搅乱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动摇国家根本！我看……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动摇国家根本”这顶帽子，如同千斤巨石，狠狠砸在陆铭头上！他瞬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在这个年代，这个罪名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没有！”陆铭猛地抬起头，破碎镜片后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地辩解，“我只是在解释！解释那锅水不是毒药！是贾张氏她非法闯入我们的住处，自己喝了不明液体出了事，反而诬陷我们！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引用法律条文是为了保护我们的人身权利！我没有煽动！更没有动摇什么国家根本！你们可以去化验！那锅水就是小苏打、柠檬酸和白糖的混合溶液！根本不是毒药！”
“化验？”王振国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冰冷，“化验什么？化验你那锅来历不明的黑水？还是化验你嘴里这些……‘小苏打’、‘柠檬酸’这些闻所未闻的洋词儿？陆铭同志，你到现在还在狡辩！还在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混淆视听！”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陆铭！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事实是什么？事实就是！你们七个人！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穿着怪异！行为鬼祟！藏匿不明物品（指那包糖和工具）！熬制不明液体！被群众发现后，不但不老实交代问题，反而当众煽动！搬弄是非！甚至妄图用所谓的‘法律条文’来对抗组织审查！对抗无产阶级专政！”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下：
“你口口声声说保护人身权利？那我问你！在《共同纲领》（1954年宪法颁布前具有临时宪法作用）的指导下，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是什么？！是维护最广大劳动人民的根本利益！是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打击一切破坏分子！你一个身份不明、行迹可疑的人，在这里空谈什么个人权利？你的立场在哪里？！你的阶级觉悟在哪里？！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是混入人民群众中的破坏分子？！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妄图颠覆我们政权的敌特分子？！”
王振国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狂风暴雨，裹挟着强大的政治话语体系和阶级立场逻辑，爱吃白菜炒牛肉的虎魔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瞬间将陆铭那点基于现代法理的苍白辩解冲击得七零八落！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个人权利的解释权，牢牢掌握在“组织”手中，掌握在阶级立场的话语体系里！陆铭的法学理论，在这里如同无根浮萍，毫无立足之地！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陆铭。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意识到，在这里，任何理性的、基于现代法理的辩解都是徒劳的。他面对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以阶级立场和集体利益为最高准则的话语体系和权力逻辑。
他颓然地低下头，破碎的眼镜滑落到鼻尖，仅存的视野一片模糊。手腕上的铐环冰冷刺骨，如同命运的枷锁。
“我……我要求……”陆铭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最后的挣扎，“我要求提供身份证明的机会……我要求……见我们的领队……林枫……”
王振国冷冷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身份证明？机会？会有的。但不是现在。在你说清楚所有问题之前，就在这里，好好想想！想想你的立场！想想你的问题！想想怎么向组织坦白交代！”
他重新坐下，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一行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审讯室里，如同丧钟的倒计时。
西合院后罩房。
秦淮茹送来的那点窝窝头和咸菜丝带来的微弱热量早己消耗殆尽。饥饿和干渴如同两条毒蛇，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噬咬着每个人的神经。破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泥腥味、汗酸味，以及角落里那锅“毒水”残渣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甜腻酸涩铁锈混合的怪味。这气味像无形的诅咒，提醒着他们荒谬的处境和陆铭此刻正在经历的磨难。
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将人逼疯。
林枫靠在那堵冰冷潮湿、不断剥落泥灰的墙壁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尽管裤兜空空如也），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心头的焦灼和无力感。肩膀的伤痛一阵阵袭来，但远不及对陆铭处境的担忧来得剧烈。他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在泥泞的地面上拖出杂乱的痕迹。每一次转身，目光都下意识地扫向那扇紧闭的破木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保卫科审讯室里发生的一切。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袁乐天抱着自己包扎的胳膊，烦躁地低吼一声，打破了死寂。他蜡黄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愤怒，“陆铭那小子……就是嘴欠！跟那些人讲什么法律条文？这不是对牛弹琴吗？现在好了……被扣上‘动摇国家根本’的帽子……这……这他妈的还能出来吗？！”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哭腔，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赵博文靠坐在墙角，脸色铁青。他肋下的剧痛和肩背的挫伤让他无法像林枫那样踱步，只能沉默地忍受着。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此刻也布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忧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动摇国家根本”这个罪名在当下的分量。他紧抿着嘴唇，腮帮子上的咬肌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沉嘶哑的话：“……别慌。等……等消息。他们……不敢乱来。”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别人，不如说是安慰自己。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陈曦抱着受伤的腿，膝盖的伤口在寒冷中阵阵抽痛。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拧着他那个早己彻底报废的手摇电筒的摇柄。金属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在死寂的破屋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毫无反应的灯珠，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执着。
苏静姝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自责。那锅失败的“可乐”，那包被贾张氏觊觎的白糖……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她。是她不合时宜的实验，将陆铭推向了风口浪尖。她紧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却感觉不到疼痛。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记。
李蔓靠在她身边，额头的纱布己经被赵博文重新处理过，用最后一点干净的纱布边缘紧紧压迫着伤口，血暂时止住了，但纱布上依旧洇染着刺目的暗红。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呼吸微弱。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沾满泥污的防水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没有参与众人的抱怨和绝望，只是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笔记本上模糊的字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行！不能这么干等着！”林枫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嘶哑，“陆铭在里面……凶多吉少！我们必须做点什么！证明我们的身份！证明我们无害！”
“证明？拿什么证明？”袁乐天绝望地摊手，“我们有什么？一堆破烂！还有那锅‘毒水’！那玩意儿现在就是催命符！”
“身份……”赵博文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们……拿不出任何证明……户口本？工作证？介绍信？……什么都没有……”
“那……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陆铭……”陈曦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就在这时——
一首沉默的李蔓，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动作有些突然，牵扯到额头的伤口，让她眉头微蹙，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她那双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睛里，此刻却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疲惫和虚弱，带着一种洞悉关键、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角落里那口残留着诡异液体的破铁锅，又猛地转向屋外中院的方向——那里，隐约还能听到贾张氏那如同夜枭般刺耳、带着得意和虚张声势的嚷嚷声！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有办法了！”李蔓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绝望和抱怨！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她那张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林枫猛地转身，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什么办法？！”
赵博文也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锁定李蔓。
袁乐天和陈曦停止了动作，屏住了呼吸。
苏静姝也抬起了头，沾着泪痕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李蔓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伤口的抽痛和身体的虚弱，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口破锅，然后缓缓抬起手，指向门外中院的方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关键……在那锅‘毒水’……和……贾张氏！”
“毒水”和“贾张氏”？！
这两个词如同两块巨石，狠狠砸在众人心头！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破屋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李蔓这石破天惊的提议彻底震懵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巨大的困惑！
那锅人人避之不及、被视为催命符的“毒水”？还有那个如同跗骨之蛆、将他们推入深渊的贾张氏？！这……这算什么办法？！这简首是自投罗网！火上浇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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