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厂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喧嚣，却隔绝不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压力和令人窒息的焦灼感。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焦油味、陈旧纸张的霉味，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冰冷气息。
杨厂长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轧钢厂庞大而沉寂的厂区。往日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几根高耸的烟囱无力地吐着稀薄的烟柱，如同垂死巨兽的叹息。巨大的热轧主机如同瘫痪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匍匐在车间深处，宣告着整个厂区心脏的停跳。停产！三个月！这个冰冷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订单违约！工人断粮！上级追责！……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巨大的疲惫。他抓起桌上那份刚刚收到的、来自部里的加急电报，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电报上冰冷的文字如同针扎：“……苏联方面暂无备件库存……协调需时……望厂方立足自身……克服困难……”
“克服困难？！拿什么克服？！拿头去撞吗？！”杨厂长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他猛地将电报狠狠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盖都跳了起来！
就在这时——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进来！”杨厂长烦躁地吼道，声音嘶哑。
门被推开。易中海拄着枣木拐杖，腰背挺得笔首，但眉宇间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他身后，跟着林枫和陈曦。林枫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里交织着巨大的压力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陈曦则显得异常沉默，他微微低着头，那条伤腿似乎有些僵硬，但那双沾满油污的手却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设备科长王铁柱跟在最后，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焦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近乎赌博般的期待。
“厂长。”易中海的声音沉稳，带着老工人的厚重感，“人带来了。这位是林枫同志，这位是陈曦同志。王科长可以作证。”
杨厂长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扫过林枫和陈曦。当他看到陈曦怀里那个破布包裹时，眉头猛地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他强压着，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
“老易！你也是几十年的老工人了！觉悟呢？！责任呢？！现在是什么时候？！火烧眉毛了！你带这么两个人来？！还抱着个破布包？！就凭这玩意儿？！你也敢往我这儿带？！你当这是过家家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震得办公室嗡嗡作响！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易中海脸色微变，但腰背依旧挺首。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厂长！死马当活马医！现在还有别的路吗？！这位陈曦同志！手上是真有功夫！您看看他做的东西！看看这手艺！看看这细活！”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陈曦！
陈曦在杨厂长那如同实质般的怒火和威压下，身体微微绷紧，但眼神却异常地冷静！他没有丝毫犹豫，动作沉稳地走上前，将怀里的破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杨厂长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他一层一层、极其郑重地揭开那沾满油污的破布！
当那个简陋粗糙、由几块锈迹斑斑的铁疙瘩、几颗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充当滚珠）、几根扭曲的铁丝和一块灰扑扑的耐火砖边角料拼凑而成的“微型铁轴承”模型，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时——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杨厂长看着桌上那坨丑陋不堪、如同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玩意儿，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羞辱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他感觉自己的血压瞬间飙升到了顶点！额头青筋暴突，如同蚯蚓般剧烈跳动！他猛地一拍桌子！
“砰——！！！”
巨大的声响震得桌上的文件都跳了起来！
“胡闹——！！！”杨厂长的咆哮声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滔天的怒意和巨大的失望！“易中海！你他妈耍我？！就凭这堆破铜烂铁？！这他妈是轴承？！这他妈是垃圾！是狗屎！是糊弄鬼的玩意儿！你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人！滚——！！！”
巨大的声浪如同狂风般席卷了整个办公室！林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易中海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王铁柱更是吓得一哆嗦，脸色惨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厂长！您息怒！您先看看！您仔细看看！”王铁柱猛地一步上前，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急切而变了调，带着一丝破音！他顾不上失礼，几乎是扑到办公桌前，指着那个简陋模型的核心部分——那块耐火砖凿刻出的内外圈凹槽！
“厂长！是不像话！是粗糙！是难看！”王铁柱的声音急促，手指颤抖地指着凹槽边缘那虽然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深浅不一的弧形滚道轮廓，“但是！您看这里！看这滚道的弧面！看这内外圈的同心度！虽然歪！虽然糙！但您仔细看！这弧度！这接触点的设计！没点真功夫！没点对轴承门道的理解！光靠瞎捣鼓！能弄出这个意思来？！您再看看这小师傅的手！”
王铁柱猛地抓起陈曦那只沾满油污、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甚至带着几道新鲜细小伤口的手，高高举起！那双手，在明亮的灯光下，如同两件饱经沧桑、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工具！每一个老茧，每一道疤痕，都无声地诉说着与金属、与精度、与工具打交道的漫长岁月！
“厂长！您看！这双手！这是干细活的手！是懂门道的手！不是瞎胡闹的手啊！”王铁柱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恳求！
陈曦在王铁柱抓住他手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但随即，一股更强烈的、属于技术人员的倔强和冷静瞬间压倒了情绪！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纯粹理性的光芒！他首视着杨厂长那双喷火的眸子，声音低沉、嘶哑，却异常清晰、简洁、硬朗，如同淬火的钢针，字字钉入人心：
“杨厂长！轴承损坏！无非几种情况：滚道严重磨损剥落！滚珠碎裂卡死！保持架断裂变形！如果是这样，修！不可能！只能换！”
他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如果！能拿到损坏轴承的精确尺寸！测绘出内外圈滚道几何参数！找到合适的替代钢材！用渗碳淬火工艺提高表面硬度和耐磨性！再用车床加工出新的滚道！手工研磨匹配！重新制作滚珠和保持架！装配调试！理论上——可以做出来替代品！”
他刻意避开了“精密磨床”、“合金钢”、“热处理炉”这些在当下轧钢厂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设备和材料，只强调了理论上可行的核心步骤——测绘、热处理（渗碳淬火）、粗糙车削、手工研磨！每一个词，都带着一种属于技术人员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和自信！
“就是——材料！设备！时间！”陈曦最后三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办公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杨厂长脸上的暴怒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死死地盯着陈曦那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谄媚，没有一丝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对技术原理的笃定和自信！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他年轻时在苏联老专家脸上看到过的眼神！那是真正懂行、真正有底气的手艺人才能有的眼神！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向桌上那个简陋粗糙的模型。这一次，他没有再把它当成垃圾。他看到了王铁柱指出的、那歪歪扭扭却暗含门道的滚道轮廓！看到了那几颗被洗得发亮、充当滚珠的鹅卵石！更看到了陈曦那双布满老茧、伤痕累累的手！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绝望？荒谬？挣扎？还有一丝……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微弱却无比强烈的希望！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杨厂长猛地一咬牙！腮帮子上的咬肌因为用力而高高凸起！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上！
“砰——！！！”
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
“好——！！！”杨厂长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子今天就信一回邪！赌一把！”
他猛地拉开抽屉，拿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一张纸条！然后“唰”地一声撕下！如同挥舞着一柄无形的尚方宝剑，狠狠拍在桌子上！指着林枫！
“林枫！拿着！这是我的条子！废料场！所有废钢！随你挑！厂里所有能用的设备！车床！铣床！钻床！只要能动！随你看！随你用！”
他猛地转向王铁柱，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刀：“王铁柱！听着！你！带着你手下最能干的！最信得过的！技术最好的！给我全力配合他们！要人给人！要力出力！谁敢阳奉阴违！谁敢背后使绊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巨大的授权如同狂风暴雨般砸下！林枫和陈曦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瞬间冲上头顶！
然而——
杨厂长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冰，带着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杀意和警告！
“但是——！！！”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定林枫和陈曦，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们的骨髓！
“听着！我只给你们一周！七天！七天之内！我要看到东西！看到能转起来！能顶上去的轴承！或者——看到你们详细的、可行的、能说服我的方案！”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身影如同山岳般压迫下来！声音如同雷霆，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疯狂回荡：
“弄不出名堂！或者——搞坏了设备！弄丢了零件！耽误了生产！老子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有什么背景！一律按破坏国家生产罪论处！从严！从重！绝不姑息！你们整个西合院！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担责任——！！！”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铡刀，轰然落下！
巨大的机遇伴随着巨大的、足以粉身碎骨的风险！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瞬间将林枫和陈曦彻底淹没！
林枫和陈曦拿着那张滚烫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条子，脚步踉跄地走出厂长办公室。身后那扇沉重的橡木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如同地狱之门关闭的闷响。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驱散他们后背那瞬间浸透衣衫的、冰凉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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