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街道办那间不大的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长条会议桌两侧，坐满了来自街道各生产互助组的组长。他们大多是西五十岁的老农，皮肤黝黑粗糙如同树皮，手掌布满厚厚的老茧，眼神里沉淀着几十年与土地打交道的沧桑和谨慎。此刻，他们或叼着旱烟袋，或搓着粗糙的手指，或皱着眉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会议桌尽头那个略显局促的清瘦身影上——袁乐天。
陈晓梅站在主位，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笑容，声音洪亮而充满激情：“各位组长！今天召集大家来，是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街道的袁乐天同志，在城外荒坡上，培育出了一种高产、抗寒的新麦种——‘希望一号’！区农业科的王师傅亲自鉴定过，潜力巨大！亩产翻倍都有可能！这是咱们街道的光荣！更是咱们所有互助组的机遇！我提议，今年春播，咱们就在各组选一块地，试种‘希望一号’！要是成功了，那可是造福全街道、甚至全区的大好事啊！”
陈晓梅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热烈响应。短暂的沉默之后，质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
“高产？翻倍？陈组长！您可别被忽悠了！”坐在前排的一个黑脸膛、胡子拉碴的老组长（姓赵）第一个拍桌子站起来，声音如同破锣，“一个毛头小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能弄出什么好种？咱种了一辈子地，啥没见过？吹牛谁不会？！”
“就是！”旁边一个精瘦的老头（姓孙）磕了磕烟袋锅，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和怀疑，“荒坡上长得好？那有啥稀奇！那地方没人种，地气足！说不定还偷偷上了大粪！正经大田里能行？水土不服咋办？白瞎了种子！耽误一季收成，谁负责？！”
“种子哪来的？”另一个胖墩墩的组长（姓李）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问，“祖传的？改良的？听着就不靠谱！万一是坏种，带病带虫，把咱们整块地都祸害了！这责任谁担得起？！咱们组几十口子人，就指着这点地吃饭呢！”
“对啊！对啊！”
“按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法子种了几十年，虽说产量不高，但稳当！饿不死人！”
“瞎折腾啥？万一赔了，哭都来不及！”
“年轻人想立功想疯了！拿咱们的地当试验田？不行！绝对不行！”
质疑声、反对声、担忧声如同潮水般涌来！会议室里瞬间乱成一锅粥！老农们七嘴八舌，情绪激动！他们不懂什么“抗性”、“分蘖”、“遗传育种”，他们只认一个死理：眼见为实！地里的收成，是全家老小的命根子！容不得半点闪失！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弄出来的“宝贝种子”？听着就像天方夜谭！
袁乐天站在会议桌尽头，脸色涨得通红！他急切地想要解释：“各位组长！‘希望一号’的抗寒性、分蘖能力、根系发达程度，都是经过验证的！它的光能利用率高，有效穗数潜力巨大！在同等水肥条件下，产量绝对有保障！我……”
“行了行了！别整那些洋词儿！”赵组长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袁乐天的话，“什么利用率？什么穗数？听不懂！咱们就认一个理：地里的庄稼，是长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你说破大天也没用！”
袁乐天张着嘴，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看着一张张写满不信任和排斥的脸，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他空有满腹理论和数据，却无法穿透那层由几十年经验构筑起来的、坚固如铁的保守壁垒！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对着聋子演奏的琴师，徒劳无功！
会议室角落里，何雨水作为街道广播员兼宣传干事，负责记录会议。她低着头，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划拉着。听着老农们毫不留情的质疑和嘲讽，看着袁乐天那副窘迫、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想起了那个月光惨淡的夜晚！想起了那片在荒凉坡地上倔强生长、绿意盎然的麦田！想起了袁乐天跪在田埂边，如同呵护婴儿般专注的神情！想起了赵博文那激动到颤抖的声音和“神迹”的评价！想起了区农业科王师傅那斩钉截铁的肯定！
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那承载着巨大希望的麦苗，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与眼前这些充满怀疑和排斥的脸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在她心中翻涌！她想站起来！想替袁乐天说话！想告诉这些老农们，他们看到的不是骗子！而是一个在创造奇迹的人！但话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她想起了自己之前对袁乐天的刻薄辱骂和鄙夷的眼神……羞愧和犹豫如同枷锁，牢牢锁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会议室里吵吵嚷嚷、僵持不下的时候！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赵组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都跳了起来！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袁乐天，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赤裸裸的挑战：
“吵吵啥？！说破天也没用！想让我们信？行！除非——让那小子在我们组的地里！当众！种一块！就一块！咱们都看着！从下种到出苗！到抽穗！到收割！全程盯着！长好了！产量真像你说的那么高！我们服！心服口服！以后你说咋种就咋种！”
他顿了顿，眼神如同刀子般锐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压力和威胁：
“要是长不好！耽误了收成！赔！赔我们全组的损失！一粒麦子都不能少！你敢不敢——？！”
“敢不敢——？！”
巨大的声浪在会议室里回荡！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袁乐天的心上！也砸在陈晓梅的心上！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压力！所有的质疑！在这一刻！如同无数道冰冷的探照灯！齐刷刷地、死死地聚焦在了袁乐天那张瞬间变得煞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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