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凝结的露珠沾湿了扫地仆役的布鞋。管家刘伯揣着个暖手炉刚转到垂花门，就见门房老张头抱着个襁褓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棉袍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带起一串湿漉漉的泥点。
“刘伯！刘伯！您快瞧瞧这……这可怎么办？”老张头嗓子发紧，怀里的襁褓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细弱却执拗，像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猫，挠得人心里发颤。
刘伯把暖手炉往怀里紧了紧，掀开襁褓一角的刹那，倒抽了口冷气。里头裹着个小娃娃，不过三岁光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藕荷色小袄，小脸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最惹人疼的是那双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却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瞅着人时带着股懵懂的委屈。
“这是哪儿来的？”刘伯的手指悬在半空，不敢碰那软乎乎的小身子，生怕稍一用力就碰坏了。
“就、就搁在王府大门外的石狮子底下，”老张头抹了把额头的汗，“我刚去开侧门，就见这襁褓裹得严实，解开一看……这还有封信呢。”
刘伯接过那封牛皮纸信封，入手薄薄一片，封口用米糊粘得歪歪扭扭。拆开一看，里头只有张泛黄的粗麻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此乃王爷血脉，望善待。”墨迹晕染了好几处，像是被雨水泡过，又像是被人攥得太紧。
“王爷的血脉？”刘伯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信纸“啪嗒”掉在地上。镇北王萧逸尘今年二十八，自十六岁上战场起就没沾过女色，府里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怎么会凭空冒出个孩子？可再看那小娃娃的眉眼，挺翘的鼻尖，抿成小红果似的嘴唇，竟真和王爷有七分像，尤其是那蹙眉时微微隆起的眉骨，简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哭声突然停了。小娃娃不知何时止住了泪，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瞅着刘伯，小手从襁褓里探出来，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衣袖，奶声奶气地哼唧：“爹……爹……”
这一声轻得像羽毛搔过心尖，刘伯的心猛地一揪。他干咽了口唾沫，捡起地上的信纸揣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娃娃：“得，先抱去给王爷瞧瞧。”
穿过三进院落，绕过栽着百年银杏的天井，刘伯抱着小娃娃站在书房外时，手心己经沁出了汗。守在门口的侍卫见他怀里抱着个孩子，都露出了惊掉下巴的神情，却没人敢多问——镇北王府的规矩，不该问的绝不多嘴。
“进。”书房里传来萧逸尘低沉的嗓音，带着书卷气的沉静。
刘伯推门进去时，正见萧逸尘坐在紫檀木书桌后，手里捏着本《孙子兵法》，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墨色的锦袍上，勾勒出肩背挺拔的轮廓。他生得极俊，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只是常年征战让他眉宇间总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此刻眉头微蹙，显然是被门外的动静扰了心神。
“王爷，”刘伯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门房刚在门口捡了个孩子，还有这封信。”
萧逸尘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刘伯怀里的小团子身上。那小娃娃像是被他的目光吓到了，又开始瘪着嘴想哭，却强撑着睁大眼睛，小手紧紧攥着刘伯的衣襟，那模样像只受惊的小兽，倔强又可怜。
他接过那封信，指尖划过粗糙的麻纸，看到那行字时，墨色的瞳孔骤然缩紧。“荒唐。”他薄唇轻启，声音里淬着冰。
可就在这时，小娃娃突然朝着他伸出了胳膊，小肉手在空中抓了抓，奶声奶气地喊：“爹爹……抱……”
萧逸尘的动作顿住了。他活了二十八年，听过无数阿谀奉承，也听过刀光剑影里的嘶吼，却从未听过这样软糯的声音。那声“爹爹”像颗裹了蜜的小石子，“咚”地砸进他古井无波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盯着那小娃娃看了半晌，她的眼睛还红着，却不怕生，首勾勾地瞅着他，睫毛上的泪珠像碎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在边关，也曾这样眼巴巴地望着归来的父亲，只是那时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敬畏，而不是眼前这毫无保留的依赖。
“查。”萧逸尘的声音缓和了些，指尖在书桌上轻轻敲击，“查清楚这孩子的来历，还有送她来的人。”
“是。”刘伯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却被小娃娃的哭声拽住了脚步。她见萧逸尘没理她，小嘴一瘪，豆大的泪珠又滚了下来，哭得比刚才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喊：“爹爹……不要宝宝了吗……宝宝会听话的……”
萧逸尘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却不是因为烦躁，而是一种陌生的无措。他从未哄过孩子，更别提这么小的娃娃。他看着那小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像是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终是沉声道：“把她留下。”
刘伯眼睛一亮，连忙把小娃娃放在书桌旁的软榻上。小家伙一沾到软垫，哭声就小了些，却还是抽抽搭搭地瞅着萧逸尘，小手紧紧扒着软榻边缘，像只怕被抛弃的小奶猫。
萧逸尘试图重新拿起书卷，可目光总不由自主地往软榻上瞟。那小娃娃不知何时不哭了，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研究他书桌上的砚台，小手指戳了戳墨锭，又缩了回去，像是在确认那黑乎乎的东西会不会咬人。
他索性放下书，看着她笨拙的小动作。她的手指肉乎乎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粉粉的颜色，和他常年握剑而生了厚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小娃娃抬起头，迷茫地摇了摇脑袋：“娘……没告诉……”
萧逸尘沉默了。看来这孩子的母亲多半是不在了，否则怎会把孩子扔在王府门口？他看着她茫然的小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异样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别的什么。
“那便先叫你念瑶吧。”他随口道，“萧念瑶。”
“念瑶？”小娃娃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尝这两个字的味道，随即咯咯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牙，“宝宝叫念瑶！爹爹取的！”
她笑得开心，小身子在软榻上颠了颠，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一个卷轴。那是萧逸尘前几日刚写好的《出师表》，打算送给太傅的寿礼，此刻“哗啦”一声散开，墨香混着宣纸的气息弥漫开来。
念瑶眼睛一亮，爬过去抓起一支散落的狼毫笔，又伸出小手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汁，在宣纸上胡乱涂画起来。她的小手控制不住力道，墨点溅得到处都是，有的落在纸上，有的沾了她满手满脸，活像只刚偷吃完墨汁的小花猫。
萧逸尘刚要出声阻止，就见她举着自己的“杰作”朝他献宝：“爹爹！你看！小狗狗！”
宣纸上哪有什么狗狗，只有几道歪歪扭扭的墨痕，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蚯蚓。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脸上沾着的墨点，萧逸尘到了嘴边的训斥突然就咽了回去。他行医多年的好友曾说，孩童的天真最能净化人心，他以前不信，此刻却觉得，这小团子脸上的墨痕，竟比他笔下的书法还要生动几分。
他起身拿了块干净的帕子，走到软榻前。念瑶以为他要生气，吓得往后缩了缩，却还是把小脸凑了过去，闭着眼睛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萧逸尘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用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墨渍，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时，竟有些舍不得移开。
“下次不许在纸上乱画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念瑶睁开眼睛，见他没生气，立刻眉开眼笑，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爹爹最好啦！念瑶给爹爹捶背！”说着，就用小肉拳在他胳膊上轻轻砸了起来，力道小得像挠痒痒。
萧逸尘看着她认真的小模样，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弯。窗外的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洒满书房，落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温暖得不像话。他忽然觉得，或许留下这个小团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他没想到，这“不是什么坏事”，很快就变成了王府上下的“头等大事”。
念瑶在王府住下的第一天，就展现出了她“小麻烦精”的本色。午间萧逸尘处理军务时，她溜进了书房旁的画室，把画师刚调好的颜料当成了糖豆，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幸好被进来送茶的丫鬟及时拦住，才没把自己染成个调色盘。
下午她又盯上了王府的锦鲤池，拿着小石子往池里扔，说是要和鱼儿“玩游戏”，结果失足掉进了池边的浅水区，虽然没淹着，却把新换的藕荷色小袄浸得湿透，冻得瑟瑟发抖，被捞上来时还不忘举着手里的小石子喊：“鱼鱼跑了……”
到了晚上，萧逸尘特意把她抱到自己的卧房，想着亲自看着能安分些。可等他处理完公务回来，却发现这小团子不知何时爬上了他的床，正抱着他的枕头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晶莹的口水，把他素日里宝贝得紧的真丝枕套浸湿了一大片。
萧逸尘站在床边，看着她蜷缩成一团的小身子，心里那点无奈渐渐化成了柔软。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不小心碰到她温热的脸颊，她砸吧砸吧小嘴，翻了个身，小手顺势抓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抓住了最安稳的依靠。
这一夜，萧逸尘没睡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床边的软椅上坐了一夜。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念瑶脸上，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偶尔会发出一两声呓语，多半是喊“爹爹”。他听着那软糯的声音，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这孩子真是上天派来给他的礼物。
至于那封信的疑云，还有她神秘的身世，似乎在这安稳的月色里，都暂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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