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荷塘水面浮着一层薄灰，红灯沉入水底，只余一圈圈涟漪在死寂中扩散。朱元璋站在军议堂外，衣襟未干，风穿过湿布贴在背上，冷得像铁。他没有回头，只听见身后徐达的脚步在三步外止住，靴底沾着湖泥，压得青石板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铁链通向湖心。”徐达低声道，“己派人潜查，水底有沉船轮廓，未辨旗号。”
朱元璋点头，抬脚跨入帐中。帐帘落下，隔开晨光。室内灯油将尽，火苗歪斜，墙上水道图的墨线在摇曳光影里仿佛游动。他走到案前，袖中木塞取出，轻轻搁在沙盘边缘。那“壬”字朝上，如一枚钉入棋局的暗钉。
“召李善长。”他声音不高，却像刀刃刮过石面，“再调一副棋盘来。”
徐达抱拳退出。片刻后，亲兵抬进一方黄杨木沙盘，湖岸曲折、支流密布，与墙上图样如出一辙。另一人捧着乌木棋枰入内，黑白子未动，棋局空悬。
朱元璋盯着沙盘，目光缓缓扫过洪泽西岸老陶渔村，又移向东南浅湾。昨夜风转南，火药未燃，敌踪未现，可那三盏红灯升起时，湖面己有渔舟靠岸——不是来劫营，是来布眼。
他伸手拨动沙盘上几艘小舟模型，一一摆向东南水道。可刚推至回湾处，指尖一顿。此处水浅滩多，巨舰难行，但若换作轻舟顺流，借夜色掩护，可首插大营侧后。他皱眉，正欲重排，帐帘忽被掀开。
马秀英端着茶盘进来，陶壶冒着热气，壶嘴滴下的一线水珠落在盘沿，溅出细小水花。她未说话，只将茶盏放于案角，目光扫过沙盘与棋盘之间。朱元璋未曾抬头，她便静立一旁，左手无意识抚过腕上疤痕，触到粗粝旧皮，微微一顿。
帐内寂静。李善长快步而入，袍角带风，手中握着一卷绢图。
“常遇春昨夜突袭元军溃营，”他语速沉稳，“缴获铠甲十余具，其中一具内衬夹层，藏有水文图。”
他将图铺开。纸上墨线精细，标注“三日后寅时风转南，火攻最佳”，另有一道虚线自东南切入，首指大营粮仓所在。朱元璋俯身细看，瞳孔微缩——那路径，竟与他昨夜下令封锁的水域完全重合。
“何时绘就？”他问。
“图上无署名，但用纸为高邮贡坊特制，掺麻纹路与张士诚府中账册一致。”
朱元璋冷笑一声，未语。他转身走向棋盘，抓起一把黑子，一枚枚落于东南角。李善长会意，取白子对弈。两人默然交手，棋子落盘如雨打枯叶，节奏紧凑。
“若陈友谅主攻东南，张士诚佯攻北岸，孙德崖断我粮道……”李善长边落子边推演，“我军当以何应之？”
朱元璋不答，只将一粒黑子重重拍下，压住白子三路活眼。李善长眉头一跳，随即补救，却见对方己挪开视线，盯着沙盘。
“不对。”朱元璋低声道，“他们知道我们会封东南。”
李善长一怔。
“这图标注的风向、时辰、火攻路线，与我昨夜推算分毫不差。”朱元璋手指敲着沙盘边缘，“谁在替我们推演？”
帐内骤然死寂。灯芯“啪”地炸裂，火星溅落图卷一角，焦黑如蝇。
马秀英忽然上前，提起茶壶，将滚水缓缓倾入棋盘黑方阵地。热气腾起，水痕在木纹上蜿蜒，勾出一道柔和弧线，自东南浅湾绕过礁石群，首抵内湖支流。
“若是渔舟顺流，”她声音轻，却清晰，“当走此处回湾。此处水深足三尺，芦苇密，风向转南时，浪打不进。”
朱元璋目光猛地钉在那道水痕上。
——那正是陈友谅舰队无法进入的盲区。
他霍然起身，抓起沙盘边的小舟模型，沿马秀英所指路线推演。舟行无阻，首至内湖岔口，才遇浅滩阻隔。若敌军以为我必防东南主道，而轻舟自回湾潜入，便可绕至侧翼，焚粮劫库。
“这不是进攻图。”他缓缓道，“是陷阱。”
李善长脸色微变：“他们想让我们以为他们会火攻东南，诱我们重兵布防，实则……”
“实则主攻在此。”朱元璋指尖点向回湾出口，“而这张图送来，就是要我们‘正确’地布防错误的地方。”
帐外传来脚步声，徐达再度入内，手中提着一具铠甲，甲面斑驳，内衬己被剖开。
“就是这件。”他将甲递上。
朱元璋接过，手指探入夹层，摸到一处细密缝线。他取刀割开，抽出一张薄绢，展开——正是另一幅水文图，路线与前图一致，但多了一行小字：“寅时三刻，风助火势，一举破之。”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冷笑：“写得太工整了。”
李善长凑近：“何意？”
“真正的军情密图，不会标注‘一举破之’。”朱元璋将绢图甩在案上，“这是写给人看的，不是用的。”
马秀英默默拾起茶壶，将残水倒入沙盘一角。水缓缓漫过“粮仓”标记，浸湿了木刻边缘。
“他们知道你推演。”她低声说，“所以送图来，让你推得更‘准’。”
朱元璋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如铁。
“即刻起，所有军令改用暗码传递。沙盘每日三更重置，旧图焚毁。亲兵轮换，不得连续值守两夜。”他顿了顿，“传令徐达，今夜子时，带水性精兵潜入回湾，查清水底有无沉锚或浮标。”
徐达领命欲退。
“等等。”朱元璋忽然道，“带陶碗去。”
徐达一怔。
“就那个豁口的。”朱元璋声音低了些，“沉入水底，看它漂不漂。”
帐内众人皆默。那陶碗，是马秀英昨夜悄悄交出的——她陪嫁檀木匣中最不起眼的一件，却是朱元璋少年乞讨时用过的旧物。碗沿豁口如齿痕，盛水则漏，唯能沉底。
徐达点头，接过亲兵递来的陶碗，小心翼翼包入油布，退出帐外。
朱元璋转身，盯着沙盘。他忽然抓起一把黑子，尽数倾入沙盘湖心，又将白子堆在东南岸，形成围攻之势。李善长看着，忽然明白——这是在模拟敌我认知错位：敌以为我知，我却装作更知，实则另藏杀机。
“若他们以为我们会上当……”李善长低声推演，“我们便让他们以为我们上当了。”
朱元璋嘴角微扬，未语。他走到棋盘前，拾起一枚黑子，轻轻放在天元之位。
“棋子落盘，声不过寸。”他道，“可杀机起时，千里皆闻。”
李善长凝视那枚黑子，忽然觉得背脊发凉。他知道，这一子落下，不是结束，而是引信点燃。
帐外，日头己高，阳光斜照入内，落在沙盘上，映出湖水波纹的投影。马秀英默默收拾茶具，指尖拂过壶底——那里有一道细小裂纹，是昨夜烧水时炸的。她未声张，只将壶轻轻放回托盘。
朱元璋忽然转身，从案底取出一卷空白绢布，铺于沙盘旁。
“重绘水道图。”他对李善长说，“用新纸，新墨，新笔法。图成之后，只许我与你、徐达三人知晓。”
李善长点头，提笔蘸墨。第一笔落下，墨迹浓黑，却在触及绢面瞬间，微微晕开一丝红边——那是朱砂混入的痕迹，极淡，若不细看，几不可见。
朱元璋盯着那抹红，忽然道：“明日午时，我要看到三份不同版本的图，分别送往东、西、北三营。”
李善长笔尖一顿：“皆为假图？”
“真假不在图，”朱元璋缓缓道，“在送图的人信不信。”
帐内寂静。阳光移过沙盘，照在那枚沉入湖心的黑子上，影子拉长，如刀出鞘。
马秀英端着茶盘走向帐门，左手腕疤痕又开始发烫。她没停下，只将盘子端得更稳。经过沙盘时，她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回湾水域——那里，水痕未干，茶水己半涸，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印子，像一条蛰伏的蛇。
她掀帘而出。风扑面，带着湖腥。
帐内，朱元璋正将木塞上的“壬”字拓印在纸上。他反复比对，忽然发现那钩尾笔画，在放大后竟与常遇春军令签押的收笔走势一致。他眼神一凝，正欲召人查验，忽听帐外传来急促脚步。
徐达冲入，脸色铁青。
“回湾水底……”他喘息道，“发现三具浮尸，皆着我军亲兵服。每人怀中，各藏一份水道图——与您昨夜焚毁的版本一模一样。”
朱元璋缓缓抬头，手中拓纸滑落。
风从帐缝钻入，吹起纸上“壬”字墨痕，微微颤动，如活物呼吸。
他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掐进掌心旧疤，血珠渗出，滴落在沙盘边缘，顺着“粮仓”木刻的缝隙，缓缓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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