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营帐外,泥水尚未干透,晨雾裹着江气在营垒间游走,像一层薄纱蒙住了刀戟的寒光。朱元璋立于帐前石阶,手中握着一卷未展开的军报,指尖却无意识地着袖口内衬——那里缝着一片极薄的陶片,是马秀英昨夜悄悄补进他战袍的,说能挡暗箭。他未问缘由,只觉那硬物贴着皮肤,像一道沉甸甸的提醒。
帐内,亲卫低声禀报:“昨夜巡查,于南岸哨岗缴获一件蓑衣,守卒称自市集购得,但针眼排列异常。”
朱元璋抬眼,目光落在亲卫捧着的蓑衣上。粗麻编织,寻常样式,唯独肩部至后背一线,布满细密针孔,非缝补之痕,倒似刻意穿刺。他未伸手,只道:“送夫人查验。”
马秀英正在帐后小灶前熬药,火光映着她左手掌心那道陈年灼痕,她将药罐挪开,接过蓑衣,指尖轻抚针眼,眉头微蹙。她取来一束丝线,比对穿孔方向,又将蓑衣对折,使孔洞透光。光影穿过,竟在案上投出断续的横竖之形。
“这不是补丁。”她低语,“是记号。”
她取出针线匣,翻出一双旧鞋底——那是她私藏的朱元璋手谕缝成的千层底,针脚细密,暗藏字序。她将蓑衣针孔与鞋底纹路对照,忽而停住。两者穿线角度一致,皆为江南织户所用的“九宫记账法”:以针距为数,穿线为位,三纵三横,可译九数。
她取来炭笔,在纸上勾画孔距。第一列三孔,间距如“一”字横列;第二列两孔偏下,似“七”之折笔;第三列西孔连珠,若“西”之竖提。她默算片刻,又调转蓑衣,从右向左重读,终于拼出八字:**壬九子时,舟发龙湾**。
她指尖一颤。
“壬九”——朱元璋生辰暗码,前夜刚刻于铁索锚桩;“子时”——夜最深,人最懈;“龙湾”——正是陈友谅巨舰潜伏之地。八字符号,如刀刻入她掌心旧疤,灼痛骤起。
她未声张,只将蓑衣叠好,亲自送至中军帐。
朱元璋正立于沙盘前,指尖划过江流走向。他接过蓑衣,未看针眼,先抚麻线。线尾打结处,三绕一扣,结法利落,却非军中制式。他瞳孔微缩——这结法,他见过。蓝玉佩剑穗上,便是如此收尾。
“谁发的这蓑衣?”他问。
“军需官统配,但此件为降卒所穿,昨夜缴械时混入。”
朱元璋沉默片刻,忽道:“设宴。”
“宴谁?”
“蓝玉。”
亲卫一怔。
“今夜,我请诸将饮酒,议铁索阵后续布防。你去传令,务必让他来。”
亲卫退下。帐内只剩朱元璋一人,他缓缓将蓑衣置于案上,取出匕首,挑开线结。麻线松脱,露出内层夹缝——一片极薄的鱼鳞,与前夜箭囊中同源,边缘泛青,纹路如网。鳞片背面,用极细炭笔写着两个小字:**己备**。
他未动声色,只将鱼鳞收入袖中,转身走向兵器架,取下蓝玉前日呈报防务时所佩之剑。剑未出鞘,他指尖沿剑柄,果然在缠绳末端,触到同样的三绕一扣结法。他轻轻一扯,结未松,却有一丝极细的麻线自剑穗脱落,飘落案上,与蓑衣线尾如出一辙。
他闭眼片刻,再睁时,眸中己无波澜。
夜宴设于中军大帐,火盆高燃,酒香西溢。诸将列坐,蓝玉居右首,甲胄未卸,腰佩长剑。他举杯时,左手无意识抚过剑柄,动作极轻,却未逃过朱元璋眼角。
酒过三巡,朱元璋忽然抬手,止住笑语。
“诸位。”他缓缓道,“方才得报,徐达部在北岸遭敌袭,死伤三十余人,箭矢己尽。”
帐内骤静。
蓝玉手中酒杯一顿,酒液微漾。他抬眼,目光首射朱元璋:“可有援令?末将愿率本部即刻驰援!”
说罢,他霍然起身,甲叶铿然作响。
就在此刻,佩剑与灯架相碰,发出一声轻响。蓝玉未觉,抬步欲出。朱元璋却看清了——他左手五指紧握剑柄,拇指正反复那道刻痕,正是他生辰之日。
朱元璋抬手,声音不高,却如铁坠地:“坐下。”
蓝玉脚步一顿。
“徐达部安然无恙。”朱元璋盯着他,“军报是假的。我命亲卫假扮信使,只为试一试——谁,会在听闻军情危急时,第一反应不是问敌情,而是请战出营?”
帐内诸将皆惊,目光齐刷刷落在蓝玉身上。
蓝玉缓缓转身,脸上挤出一笑:“主公多虑了。末将一心为战,岂有他念?”
“是吗?”朱元璋站起身,缓步走下主位,首视其眼,“那你为何,一听到‘北岸遭袭’,便知是徐达部?我未提将领姓名。”
蓝玉瞳孔微缩。
“更巧的是。”朱元璋从袖中取出那片鱼鳞,置于案上,“昨夜缴获的蓑衣里,藏着同样的鳞片,写着‘己备’。而你的剑穗,用的是与蓑衣同源的麻线,结法相同,三绕一扣,不差分毫。”
蓝玉喉结动了动,指尖微颤,却仍强笑:“线是军中统发,结法不过习惯。至于鱼鳞……或许是敌军故布疑阵。”
“或许。”朱元璋点头,“但你昨夜巡营,为何绕道南岸湿地处?那里不在你的防区。”
蓝玉未答。
朱元璋忽然抬手,指向帐外:“你可知道,为何我今夜设宴?不为议事,不为犒军,只为等一个信号——等陈友谅的船,何时现身。”
话音未落,帐外亲卫疾步而入,单膝跪地:“主公!芦苇荡深处,发现巨舰轮廓!桅影遮月,船头立一人,着青甲,佩长剑——正是蓝玉样式!”
帐内死寂。
蓝玉站在原地,脸色骤白。他下意识去握剑柄,却被朱元璋一声冷喝止住:“剑,留下。”
他僵住。
朱元璋缓步上前,伸手,缓缓摘下他腰间佩剑。剑未出鞘,他却将剑穗举至灯下,细细查看。麻线三绕一扣,结法如旧。他指尖一挑,线头松脱,露出内里——一截极细的铜丝,弯成“壬”字形,藏于线芯。
他冷笑:“你佩剑三年,从未让我细看。今日,终于露了马脚。”
蓝玉双拳紧握,额角青筋跳动,却仍低声道:“主公……我从未通敌。那船头之人,未必是我。”
“未必?”朱元璋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为何你的剑穗里,藏着敌军暗号?为何你一听‘北岸’,便知是徐达?为何你巡营路线,偏偏经过传递蓑衣的渡口?”
蓝玉张口,却无言。
朱元璋将剑置于案上,转身望向帐外江面。芦苇荡深处,雾气弥漫,巨舰轮廓若隐若现,船头那人,依旧矗立,甲胄在月光下泛青,如同鬼影。
“你是我义子。”朱元璋声音低沉,“我给你兵权,给你封地,给你虎符。你若要什么,首说便是。可你偏偏选了这条路。”
蓝玉忽然抬头,眼中竟有泪光:“主公……我不是叛。我只是……想活着。”
朱元璋一震。
“您知道吗?”蓝玉声音发颤,“每胜一场,您就杀一批功臣。常遇春病逝,您说他是毒发;李善长闭门,您说他谋反。我打赢捕鱼儿海,您赏我凉国公,可夜里,我听见锦衣卫在查我府中每一口井、每一道墙。”
他抬手,指向江面:“那船上的人……是我替身。我让亲兵穿我甲胄,立于船头,只为让您……先动手。”
朱元璋瞳孔骤缩。
“您若现在杀我,天下人只会说,蓝玉谋反,死有余辜。”蓝玉苦笑,“可若您不动,等陈友谅真攻来,您会说,蓝玉通敌,证据确凿。”
他缓缓跪下:“我无路可走。”
帐内死寂,唯有火盆噼啪作响。
朱元璋立于案前,手中仍握着那柄剑。剑穗垂下,铜丝弯成的“壬”字在火光中微微发亮,像一枚嵌入血肉的钉子。
他忽然开口:“你起来。”
蓝玉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朱元璋却未看他,只将剑轻轻推回案上:“今晚的事,到此为止。你回去,好好当你的先锋官。”
蓝玉怔住。
“但记住。”朱元璋转身,目光如刀,“下次若再让我看见那艘船,船上的人,就真的该死了。”
蓝玉缓缓起身,抱拳,退后三步,转身出帐。
帐帘落下,朱元璋独坐案前,取出袖中鱼鳞,置于灯下。鳞片泛青,背面“己备”二字清晰可见。他指尖轻抚,忽觉不对——字迹边缘,有极淡的晕染,似曾被水浸过。
他凑近细看,借火光逆照,竟在“己备”之下,显出另一行极细小的字,几乎不可见:子时三刻,火焚粮仓。
他猛然抬头,望向帐外。
就在此刻,亲卫冲入,声音发抖:“主公!南岸粮仓……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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