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尚未熄尽,南岸粮仓的残骸在夜风中吐出缕缕焦烟,灰烬如黑雪般飘落在朱元璋的战靴边缘。他立于废墟前,未披甲,未佩剑,只着一件素袍,袖口沾着灰白的尘土。亲卫欲上前清扫,却被他抬手止住。他蹲下身,指尖拨开一片烧得蜷曲的竹筒残片,内壁刻痕隐约可见——“壬九子时”西字,炭黑深嵌木纹,像是刻意烧灼而成。
他凝视片刻,忽而起身,大步返回中军帐。
帐内灯烛通明,行军图铺展于案,江流走势、营垒分布、水道深浅皆以朱笔勾勒分明。朱元璋俯身细看,目光扫过龙湾水道南侧,忽而停住。一处墨点,极小,形如游动之物,头圆尾细,似蝌蚪游弋于纸上。他眉心微蹙,指尖轻抚其上——墨迹未干,边缘微晕,非绘图时误染,倒像是有人刻意点画。
他唤来亲卫,声音低沉:“取李百室近三日所用器皿名录。”
“是。”
不多时,名录呈上。朱元璋逐行扫过,目光落于“定窑青瓷碗一对”之上,备注栏写:“书房日常用器,纹饰为缠枝莲托蝌蚪纹,百室公甚爱之。”
他未语,只命人取拓具,又遣心腹潜入李善长府邸,悄然拓下瓷碗纹样。
夜半,拓片送至。朱元璋亲自将纹样覆于行军图上,蝌蚪之形严丝合缝,连尾部弯曲弧度亦无二致。他指尖缓缓滑过拓片边缘,触到半枚指印,墨色浅淡,似是执碗者沉思时无意沾染。他凝视良久,终将拓片置于灯下,以火光逆照——指印纹路清晰,掌纹走向与李善长左手相符。
“不是巧合。”他低声自语,声音如铁锈摩擦,“是标记。”
他起身踱步,脑中电转。李善长虽居文职,却掌军务机要,行军图每日由其校勘。若此蝌蚪为暗记,必是传递敌情之用。可李善长忠心耿耿,何至于此?抑或……有人借其器物,仿其笔意,栽赃嫁祸?
正思忖间,帐外马蹄声急,徐达披甲而入,甲叶尚带夜露寒气。
“押到。”徐达抱拳,“张士诚细作,藏身南岸渔村,随身携火油三坛,竹筒数支,内刻‘壬九子时,火焚粮仓’八字。”
朱元璋点头,命人带入。
俘虏跪地,五花大绑,脸上烟灰未净,却昂首不惧。朱元璋不问姓名,只将竹筒残片置于案前。
“这字,谁让你刻的?”
“张九西。”俘虏冷笑,“诚王亲令。”
“为何选此时?”
“因壬九为朱公生辰,子时为阴阳交替,火起则军心乱,粮尽则兵自溃。”
朱元璋目光微动:“那蝌蚪标记,何意?”
俘虏一怔:“什么蝌蚪?”
“行军图上的墨点,形如蝌蚪,你可知晓?”
“不知。”俘虏摇头,“我只知火令,不知图记。”
朱元璋盯着他,良久,忽道:“带他去火场。”
徐达一愣,却未多问,立即押人前往。
废墟前,焦木横陈,灰烬未冷。朱元璋命人扒开残垣,取出一块未燃尽的布帛,上沾桐油与硫磺混合物,气味刺鼻。
“你可认得此物?”朱元璋问。
“火引之料,寻常。”
“那这呢?”他指向灰烬中一块碎瓷,“可是你们留下的?”
俘虏低头细看,神色微变:“这不是军中器物……像是文官所用。”
朱元璋冷笑:“这是李善长书房的瓷碗碎片。你既不知蝌蚪标记,为何碗片会出现在你同伙藏身之处?”
俘虏张口欲辩,却语塞。
朱元璋不再追问,挥手命人押回。
回帐后,他独坐灯下,将瓷碗拓片、竹筒残片、灰烬布帛并列于案。三者之间,线索交错:火令由张士诚发出,标记却借李善长之器,而实施者混迹南岸,路线与前夜蓝玉巡营重合。他指尖轻敲案角,忽而想到——那夜蓝玉剑穗中的铜丝“壬”字,与此“壬九”火令,是否同出一源?
他闭目沉思,忽闻帐外脚步声稳重,徐达归来。
“审过了?”朱元璋问。
“再审也无新供。”徐达道,“只坚称不知蝌蚪何意,亦不识瓷碗来源。但……他在火场时,目光曾停留于那块碎瓷三息之久,似有所思。”
朱元璋睁眼:“记下。”
徐达又道:“另有一事。南门守军报,夜雾中见飞索掠营,似有敌袭,然机关己启,铁蒺藜翻出,鹿角阵自锁,未伤一人。”
朱元璋起身:“带我去。”
南营门,铁索横悬,下方埋设机关踏板,两侧鹿角交错,丽娜来到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地面铺满铁蒺藜。朱元璋俯身细看,泥地上果然有数道浅痕,似是飞钩抓地后拖行所致。
“何时发生?”
“子时二刻,雾最浓时。”
朱元璋眸光一凝——正是火令所定之时,却提前一刻。
“他们等不及了。”他低语。
徐达道:“是否增兵南门?”
“不必。”朱元璋摇头,“他们己试过火攻,又试飞索,皆被破。下一次,必是真攻。”
“那李善长……”
“暂不动。”朱元璋打断,“若他真通敌,不会用自己书房之物;若被栽赃,此刻揭发,反中圈套。等。”
徐达沉默片刻,终点头。
朱元璋转身欲回,忽见营门石阶缝隙中,卡着一枚极小的铜片,形如弯钩。他蹲下拾起,指尖——铜质新,无锈,弯度与飞钩一致,但钩尖内侧,刻有一极细纹路,形如蝌蚪。
他瞳孔微缩。
“取灯来。”
亲卫举灯近前,火光映照下,铜片上的蝌蚪纹与瓷碗拓片如出一辙。更奇者,纹路边缘有极淡刻痕,似是双线并行,中间夹着一道细槽。
朱元璋指尖沿槽滑过,忽觉异样——槽底并非平滑,而是刻有微小凹点,排列成序。他取来炭笔,覆纸拓印,得七点之列,长短交错。
他凝视片刻,忽而起身,疾步回帐,取出行军图,对照龙湾水道标尺——七点间距,竟与江心暗礁分布完全吻合。
“不是标记。”他低声,“是图。”
徐达立于旁,不解:“什么图?”
“水道暗礁图。”朱元璋将铜片置于案上,“他们用蝌蚪纹作掩,实则传递江道险处。飞索部队夜袭,非为破营,而是试探机关反应时间,为水军突进探路。”
徐达倒吸一口冷气:“陈友谅……要走龙湾浅道?”
“正是。”朱元璋冷笑,“众人皆以为他必走深水,故我布铁索于中流。他偏走浅滩,避我锋芒,首插腹地。”
“那现在?”
“传令。”朱元璋提笔蘸墨,朱批两字:“改图。”
他将行军图翻转,于背面重绘水道,将暗礁位置以虚线标出,又命人取来三十六枚铜钉,按图钉于沙盘江面。
“南门机关不动,但今夜起,每更换一次守军,必由我亲点名册。李善长府邸,暗中增巡,不得惊动。张士诚细作……暂押北营,不审,不杀。”
徐达领命欲退,朱元璋忽又开口:“等等。”
他从案下取出一只瓷碗——正是李善长所用之碗的复制品,纹样相同,唯无指印。他将铜片放入碗中,又舀半碗清水。
水波微漾,铜片沉底,蝌蚪纹在水中扭曲晃动,宛如活物游动。朱元璋凝视水面,忽见那蝌蚪尾部在波光折射下,竟显出另一重影——形如箭头,首指龙湾东南角。
他指尖轻点水面,波纹扩散,影子瞬间破碎。
“他们以为。”他低声,“用暗纹藏图,便无人能破。可水能映形,火能显字,土能藏机,风能传声。”
他抬头,目光如刃:“我朱重八从饿殍中爬出,靠的就是——看破那些藏在碗底的东西。”
徐达肃然:“末将明白。”
朱元璋将碗推至案边,水未溢,铜片静卧碗底,蝌蚪纹沉于清波之下,尾尖微翘,如待跃出。
他起身,披甲,佩剑,大步出帐。
营中灯火次第亮起,号角未鸣,兵甲己动。沙盘前,铜钉林立,映着烛火,如星罗棋布。
朱元璋立于沙盘前,手指缓缓划过龙湾东南角——那里本是荒滩,无人设防。他指尖停住,压下一枚黑玉棋子。
“就从这里。”他说。
亲卫捧来军令,待他落笔。
他提笔蘸墨,笔锋微顿,忽觉袖中一物微硌——是那片陶片,马秀英所补,仍缝于战袍内衬。他未取,只将笔尖重重落下,墨迹如刀,斩断虚线。
“传令徐达,率轻骑三营,子时前潜伏东南荒滩,掘陷马坑,布绊索,不得燃火,不得出声。”
徐达领令出帐。
帐内只剩朱元璋一人,他缓缓坐下,目光落回瓷碗。水面己静,蝌蚪纹清晰如刻。他伸手,欲取铜片,指尖将触未触之际——
碗底水影忽动,一只蝌蚪从纹样中游出,摆尾向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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