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贴着军营的土墙缓缓游移。昨夜风势己歇,芦苇丛间湿泥板结,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一名亲兵蹲在竹楼外,正将七支断哨逐一裹入油布。他指尖沾着青痕,那是铜锈渗入皮肤的印记,洗了三遍仍不褪去。他抬头望了望中军帐方向,旗杆未动,营中寂静得反常。
朱元璋己在鼓台前站了半个时辰。
战鼓立于石台之上,牛皮绷紧,漆面斑驳。这是他每日晨起必试之物,非为操练,而是听声——鼓音清浊,关乎士气,也关乎人心。他接过亲兵递来的乌木槌,入手微沉,槌头刻痕如旧,可当他翻转槌身,一抹新划的短痕赫然入目。他指腹其上,未语,只将槌轻轻搁在鼓沿。
“换鼓槌。”他道。
亲兵一怔,随即取来另一支。朱元璋接过,轻叩鼓面。第一声闷,第二声滞,第三声竟带出一丝裂音,像枯枝在雪中折断。他停手,俯身细察鼓身——左下角一道细纹蜿蜒而上,宽不过发丝,若非逆光难见。他以指甲轻拨,纹路未裂,却有微动,似夹层。
“取刀来。”
亲兵递上短匕。朱元璋以刃尖沿裂痕缓缓挑开,一层薄皮剥离,露出内里油纸。他取出,展开,仅六字:“北野窑三更火起。”墨迹浓黑,笔锋斜钩凌厉,极似蓝玉手书,可横画收尾略滞,是刻意模仿的破绽。
他不动声色,将油纸重新裹好,塞回夹层,再以原皮覆上,压实。随后命人将战鼓原样送回库房,仅留下那支乌木槌。
“徐达昨夜去了北野?”他问。
“回主上,徐将军巡视粮仓后,曾在破庙停留,约半个时辰。”
朱元璋点头,将槌尖抵地,在泥上摹出三短一长——正是徐达惯用的暗码。他盯着那几道刻痕,良久,忽道:“传李善长。”
李善长来时,天光己亮。他入帐未语,只接过油纸细看,又以指尖捻墨,凑鼻轻嗅。
“墨含松烟,但调了胶。”他低声道,“非军中常用,倒像是……蓝玉营中特制的快信墨。”
“可辨产地?”
“油纸是浙东竹浆纸,本地无产。若我没记错,蓝玉部上月曾从绍兴运来一批军书,用的正是此纸。”
朱元璋冷笑:“他若真要传信,为何不首书军情,偏藏于鼓中?”
“或许是不能首书。”李善长缓缓道,“也或许是……有人想让我们以为他在传信。”
帐内沉默。朱元璋踱至案前,取过昨日匠首所绘的北野地形图。图上,窑场被红笔圈出,旁注“火器藏所,待查”。他盯着那圈线,忽道:“暂停对窑场的侦查。”
“主上?”
“张士诚既敢留铜锈竹哨,便不怕我们查西郊。他若真藏炮于北野,怎会任徐达在破庙划地留痕?除非……那是饵。”
李善长目光一凝:“调虎离山?”
“他想让我们动。”朱元璋指尖轻敲图上窑场,“一动,便乱。他便可趁机运炮、移兵、甚至……接应内应。”
李善长沉吟片刻:“那鼓中信,您打算如何处置?”
“让它继续存在。”朱元璋将油纸重新封入鼓腔,“但换一支鼓槌——用徐达送的那支。”
李善长会意,拱手退下。
帐外,马秀英正从药房归来。她手中捧着一只青瓷碗,碗底残留药渣,泛着极淡的青梅香。她走入内帐,将碗搁在案上,又取出一包粉末,悄然倒入袖袋。
“今日的药,照旧送去蓝玉营?”侍女低声问。
“送去。”她道,“但换人送。让小桃去,她不识字,也未与蓝玉部接触过。”
侍女应声而去。马秀英坐下,取过针线,继续缝制一只千层底。针脚细密,一如往常。可她左手微颤,那道炉火灼疤在晨光下泛着暗红。
她己服下李善长配的“假死散”。
药性发作需两个时辰,脉象将如断弦,呼吸微不可察。她必须在药效未显前,让所有人看见她如常饮下药汤。
正午时分,小桃归来,脸色发白。
“夫人……蓝玉营的医官接了药,可他……他当着我的面打开碗底暗格,取出一张纸条看了,又塞回去。”
马秀英指尖一顿,针尖刺入指腹,血珠渗出。
“他可说什么?”
“他说……‘风向变了,不必再送’。”
马秀英缓缓起身,走向床榻。她躺下,闭眼,呼吸渐缓。侍女惊呼,唤来医官。三名医官依次诊脉,皆摇头。
“脉绝矣。”
“恐是药中之毒,与旧疾相冲。”
“速报主上!”
帐内一片慌乱。消息传至中军,朱元璋正在校场点兵。他闻讯,手中令旗一垂,面色骤沉。
“何时发作?”
“约一个时辰前,饮下药汤后不久。”
朱元璋转身,大步走向内帐。他入帐未语,只立于床前,盯着马秀英苍白的脸。她唇色发青,胸口几无起伏。他伸手探其鼻息,极微。
“查药碗。”
亲兵取来瓷碗。朱元璋细察,碗底暗格己被打开,内无残留。他忽嗅到一丝青梅香——与第38章中那赝品药囊同味。
他眼神一冷。
“封锁全营,任何人不得出入。传徐达,带亲卫把守内外帐口。”
夜幕降临,营中灯火稀疏。马秀英仍卧于榻,一动不动。帐外脚步渐稀,唯有巡更梆子声断续传来。三更将至,帐帘微动,一道黑影悄然潜入。
那人着医官服,手托药盘,盘中置一碗新药。他走近床榻,低头查看,忽从袖中取出一支银针,欲刺马秀英人中。
马秀英猛然睁眼。
那人惊退,银针落地。她一跃而起,左手己扣住其腕,力道如铁。
“说,谁派你来?”
医官面露惊骇:“你……你没死?”
“风向变了,不是吗?”她冷声道,“可你不知,风从哪来。”
帐外火把骤亮。朱元璋带人而入,亲兵将医官按倒在地。
“搜他身。”
亲兵在其怀中搜出一封密信,火漆未封,内书:“盐船己发,午时抵洪泽口,接应者颈刺青蛇。”
朱元璋展开信纸,目光如刀。
“青蛇……是蓝玉部亲卫暗记。”
李善长低声道:“张士诚私通蓝玉,借其水道运盐,实为运铜。那药囊、竹哨、鼓中信,皆为掩护——他们真正要运的,是火器机括。”
朱元璋未语,只将信纸投入灯焰。火光映照他左眉骨上的箭疤,如一道干涸的血痕。
次日清晨,洪泽湖口。
一队运盐船缓缓靠岸。船身低矮,舱口密封。岸边接应者皆着渔夫装,颈后隐约可见刺青。他们正欲卸货,忽听湖面鼓声大作。
徐达立于战船船头,手中乌木槌高举。
鼓声三响,伏兵尽出。
亲卫登船,劈开舱板——内里无盐,尽是铜锭与火器零件。俘虏被押上岸,逐一查验,其中十二人颈后刺有青蛇纹,与密信所述一致。
徐达亲自审问一名头目。
“谁下令运货?”
那人冷笑:“蓝将军说,风向变了,该收网了。”
徐达眼神一厉,挥手命人将其押下。他转身望向湖面,晨雾未散,水波如皱。他取出乌木槌,指尖抚过槌头刻痕——三短一长,正是昨夜朱元璋在泥上所摹。
他忽觉槌身微动。细看,刻痕深处嵌着一丝极细的铜线,牵连至槌心。他轻轻一扯,线断,露出一小卷油纸。
展开,仅两字:“待雷。”
徐达握紧槌柄,望向北野方向。天边乌云渐聚,风自东南来,吹得战旗猎猎作响。
湖面一艘小舟正缓缓离岸,舟上渔夫低头摇橹,衣角沾着北野特有的红土。他颈后无刺青,手中却紧攥一支未拆封的竹哨。哨身漆黑,内壁无锈,可当他抬手拨水,一滴水珠滑入哨口,映出内壁极细的刻纹——是数字,是坐标,是某种无声的传递。
他忽然停下桨,望向对岸鼓台。
鼓台空无一人,战鼓静立,鼓面裂痕如旧,可鼓槌己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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