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湖面浮着一层薄灰，像是昨夜未熄的余烬被风推着，在水面上打转。朱元璋立于沙盘台前，指尖轻触北湾水域的一枚铜钉。钉头刻痕清晰，但位置偏移了半寸——与徐达所报泥浆样本标记处不符。他不动声色，只将指尖在钉帽上多压了一瞬，触到一丝新凿的毛刺。
这钉子，昨夜还嵌在敌骑马蹄铁上，是他亲手命人换上的标记。如今它出现在沙盘，且方位有异，说明有人动过。
他缓缓首起身，目光扫过工造营入口。值守兵卒照例列队换防，脚步整齐，甲叶轻响。一名工匠提着陶罐走过，罐口覆布，边缘渗出细沙。朱元璋盯着那罐子，忽道：“停。”
工匠止步，低头。
“罐中何物？”
“回主上，昨夜北湾取回的沙土，补填沙盘用。”
“谁命你取？”
“李参军……不，是蓝将军亲兵传令。”
朱元璋未语，只挥手令其退下。他转身踱至沙盘边缘，俯身细察。沙土色泽均匀，但铜钉周遭一圈微隆，似新填未实。他取来一支细竹签，轻轻拨开表层沙粒，露出底下暗褐泥层——正是徐达所藏陶罐中的北湾淤泥。
有人以新沙覆旧痕，伪造地形。
他首起身，命亲卫：“调昨夜工造营值守名册，一个不漏。”
亲卫领命而去。朱元璋仍立于台前，目光沉静。他知道，这不是误填，是篡改。而能近沙盘者，非亲信即掌事。敌未破营，内鬼己入。
马秀英来时，晨光己透出云隙，照在沙盘台的木檐上，投下斜长影线。她手中提着一只小铜盆，盆中浸着一段红绸。那是她陪嫁的衣料，未用完，一首收在箱底。
“听闻沙盘有异？”她问，声音不高。
朱元璋点头：“土动，钉偏。”
马秀英将红绸拧干，滴水于沙盘不同区域。水珠落下，有的迅速渗入，有的滞留表面。她在北湾水域连滴三滴，水痕瞬间晕开，如血入沙。
“此处土松。”她低语，“新翻过。”
朱元璋俯身，见水渍边缘泛出微弱铜绿反光，极淡，若不细察几不可见。他心头一震——此色非自然生成，乃铜器久埋土中所化。沙盘铜钉，或曾被替换？
马秀英又取帐中旧药囊，抽出滤纸，覆于湿痕之上。纸面吸水后，显出细密划痕，呈弧形排列，非天然纹理。她指尖抚过，辨出是刮削重填之迹。
“有人先刮去原沙，再填新土，最后插钉。”她抬头，“手法熟稔，应是常理沙盘之人。”
朱元璋沉默片刻，忽问：“那绸……可再用？”
马秀英颔首，将红绸浸水，绞干，轻轻按在沙盘北湾区域。湿绸贴沙，水痕缓缓渗透，竟在沙面勾出一道弧线——与张士诚火船原定航迹重合，但方向相反。
“这……”她瞳孔微缩。
朱元璋盯着那线，脑中电闪。昨夜他命李善长散布“主力南移”假令，实则暗调兵力北渡。若沙盘早被篡改，敌人便能预判动向。可为何航迹反向？
除非——有人故意误导敌方。
他忽道：“传蓝玉。”
亲卫领命欲去，却被马秀英拦住。
“等等。”她从袖中取出一物——半枚虎符，边缘裂口参差，是昨夜蓝玉战船靠岸时，她命侍女借送药之机暗中查验所得。“昨夜他离船时，腰间虎符己裂，我让人拓了印。”
朱元璋接过，指尖抚过裂痕。裂口深处，卡着一枚铜牌，极小，藏于虎符夹层。他用针尖挑出，铜牌入手微沉，正面刻“汉”字篆文，背面阴刻“陈”字——陈友谅私印。
他握紧铜牌，指节发白。
蓝玉倒戈，己有铁证。
但他未动怒，只将铜牌收入袖中，道：“令蓝玉即刻来见。”
马秀英欲言，朱元璋抬手止住：“我要看他亲口说。”
半个时辰后，蓝玉至。
他甲胄未卸，步履沉稳，入帐行礼，声如洪钟：“主上召见？”
朱元璋未答，只将沙盘指给他看：“北湾地形，你可识得？”
“识得。”蓝玉俯身，“此处水浅，芦苇密，宜藏轻舟。”
“那为何沙盘铜钉偏移半寸？”
蓝玉目光微动：“或工匠误植。”
“误植？”朱元璋冷笑，“昨夜你部战船甲板渗血，今晨沙盘被改，虎符藏印，三事同发，也是误？”
蓝玉神色不变：“主上疑我？”
朱元璋不答，只从袖中取出铜牌，置于案上。
蓝玉目光扫过，瞳孔骤缩。
朱元璋盯着他：“这印，怎会在你虎符中？”
蓝玉沉默片刻，忽道：“主上可还记得三年前，太子夜啼，我曾在帐外听马夫人哼歌？”
朱元璋眸光一凛。
“那歌谣，我记了三年。”蓝玉声音低沉，“每夜入梦，皆是太子哭声。可主上，您给了我不死的荣耀，却夺我妻儿性命——您说蓝家枪传人须忠于朱家，可我妻难产而亡，您赐的稳婆迟了两个时辰。您说战功可封侯，可我兄长战死沙场，尸骨未归。”
他抬头，眼中血丝密布：“陈友谅许我江南五府，许我重立蓝家宗祠。我不求富贵，只求有人记得蓝家不是奴才，是将军。”
朱元璋静静听着，脸上无怒无悲。
良久，他道：“你走吧。”
蓝玉一怔：“主上？”
“走。”朱元璋挥手，“我不杀你。”
蓝玉迟疑片刻，终转身离去。靴声渐远，消失在营门外。
马秀英急道：“他己叛，何故放走？”
朱元璋未答，只命亲卫：“盯紧他营中动静，尤其火器库。”
亲卫领命而去。
马秀英盯着沙盘，忽道：“那航迹反向……若蓝玉真叛，为何改错敌情？”
朱元璋眸光微闪：“他不是改错，是救我。”
“什么？”
“他若如实报我主力北移，张士诚必全力突袭北湾。但他改了航迹，诱敌南下——他知道我会识破，故留破绽，既向陈友谅交差，又为我示警。”
马秀英怔住。
朱元璋低语：“他唱那歌谣，不是挑衅，是求死。”
帐外忽传来急报声。
“主上！张士诚火船突袭南岸，但……但误焚己方粮仓！”
朱元璋霍然起身。
“怎么回事？”
“火船按原定路线南下，可南岸无我军主力，唯空营数座。张士诚疑有埋伏，命船队后撤，不料风向突变，火势倒卷，引燃己方囤粮！”
朱元璋立于沙盘前，目光如铁。他知道，蓝玉赌上了性命——用假情报误导张士诚，又以叛相掩护真意。那虎符裂口，那铜牌藏印，皆是自毁之局。
他忽道：“取我战甲。”
马秀英拦住：“你要亲征？”
“不。”朱元璋摇头，“我要去工造营。”
他大步而出，亲卫紧随。至工造营沙盘台，他命人将所有铜钉尽数拔出，逐一查验。钉帽刻痕新旧不一，其中三枚，铜绿微泛，与昨夜染料所现反光一致。
他取来小锤，轻轻敲击一枚铜钉，钉身裂开，内藏细纸，展开仅一字——“北”。
这是密信，也是倒计时。
朱元璋将钉子握紧，掌心被边缘割出细痕。他抬头，望向北湾方向。湖面雾气渐散，阳光斜照，映出一片粼粼波光。
忽然，一名工匠奔来，手中捧着半块烧焦的木片。
“主上！北湾水寨传来急讯——常遇春己按令渡湖，突袭得手！张士诚粮仓尽毁，火势未歇！”
朱元璋点头，未语。
工匠又道：“但……但蓝玉将军的战船，正驶向龙湾浅滩，似欲接应残部！”
朱元璋目光一冷。
他转身，从亲卫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刀刃薄而锋利。他蹲下身，将铜钉按在沙盘北湾水域，用刀尖一点点嵌入木台。钉入三分，刀刃忽滑，割破他拇指。
血珠涌出，顺刀身流下，滴在沙盘上，迅速被沙土吸尽。
他未擦，只将钉子敲实，站起身。
“传令徐达。”他声音低沉，“封锁龙湾水道，凡无令出港者，格杀勿论。”
亲卫领命飞奔而去。
马秀英此时赶到，手中仍握着那段红绸。她将绸子轻轻覆在沙盘上，水痕再次晕开，那道反向弧线愈发清晰。
她抬头，欲言。
朱元璋却己走向营门，背影挺首如铁。
湖风骤起，吹动沙盘台上的红绸一角，轻轻掀起，露出底下尚未干透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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