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洪泽湖面浮着一层薄霜，像是昨夜火战未尽的余烬被风压成了灰。北湾水道两岸焦木林立，残舟半沉，铁索横江，犹自滴着黑水。主营帐前，战利品堆成小山，刀枪弓矢杂陈，血锈与湿泥混作一团。朱元璋立于案侧，未着甲胄，只披一件青灰布袍，袖口磨得发白，左眉骨那道箭疤在冷光下泛着青痕。
常遇春蹲在箭囊堆前，粗手翻检。他肩甲未卸，右臂缠着布条，是昨夜攀坡时被断矛划破的。忽然，他动作一顿，从一只破旧箭囊内层抽出一小片羽毛——灰白带褐，根部微焦，边缘参差如被火燎过又压平。
“这鸡毛……不对。”他低语。
朱元璋缓步走近，不发一言，只伸出两指，接过那片羽毛。指尖轻捻，毛根处有极细的朱砂点，几乎不可见。
“拿蓝玉旧部的羽箭来。”他道。
马秀英己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只檀木匣，取出三支旧羽箭，箭羽皆为整根鹰翎，但其中一支的翎毛根部，亦有一点朱砂。朱元璋将两片羽毛并置掌心，迎光细看——纹路、色泽、焦痕位置，竟分毫不差。
“是他的人。”常遇春咬牙，“蓝玉私制‘鹰翎令’，只有亲信才配用这种鸡毛传令。他这是……在调兵？”
朱元璋未答，只将羽毛收入袖中，转身走向地图。李善长己候在帐内，手中捧着一卷军报，眉头紧锁。
“孙德崖老巢搜出三十七枚银饼，皆未出炉，掌印为火药污渍所留。”李善长道，“另有账册残页，提及‘丙三仓余部’与‘西湾接应’。”
朱元璋目光一凝，落在洪泽湖西湾——那是一片浅湾，芦苇丛生，水道曲折，向来为小舟藏匿之所。
“他烧银饼，换鼓皮，送左倾铜壶……”朱元璋声音低沉，“如今又用鸡毛传令。这些人，不是藏，是等我看见。”
李善长沉默片刻：“可他为何留下焦痕？若要灭迹，烧尽便是。”
“不是灭迹。”马秀英忽道，她站在案角，左手抚过那片焦羽，“是烧了一半，被人打断。火势未尽，便急着压平藏入夹层——像是有人突然闯入，来不及彻底销毁。”
帐内一时寂静。朱元璋缓缓抬头，看向李善长：“拟令。”
“是。”
“命右营残部整编为‘断粮队’，携空粮车三十辆，即日北上凤阳，沿途张贴告示：‘主力粮尽，退守祖地，各部自谋生路’。”朱元璋语速平稳，字字清晰，“用孙德崖旧印加盖，文书由蒋瓛亲送传令兵手中。”
李善长提笔欲书，忽顿：“若陈友谅信了，真率主力来攻……”
“他不会攻主营。”朱元璋打断，“他要的是乱。蓝玉要的，也是乱。我退，他们才会动。”
他转身，目光扫过帐外堆积的战利品：“让那支队伍，走西湾古道。车底刻暗记，三道划痕，朝北。”
李善长笔尖微颤，随即落墨。他知道，那三道划痕，是徐达昨夜亲手所刻——不是给敌人的信号，是给自己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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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西湾。
月未满，光如冷铁。三十辆空粮车排成一列，沿古道缓行，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车队中百余名士卒，皆为右营残兵，衣甲残破，神情麻木。唯有队尾一名传令兵，腰间佩刀崭新，刀柄缠着青麻绳——那是蒋瓛部细作的标记。
芦苇丛中，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车队。
陈友谅立于高坡，披黑氅，手握《孟子》一卷，指节发白。身旁亲卫低语：“朱元璋退兵，粮车北运，主营己拆三帐。”
他不语，只将书页翻过一页，念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声音低哑，“可若无粮，民何存？社稷何在？”
亲卫不敢接话。
陈友谅合上书，目光投向西湾水面：“传令，火船十艘，顺风而下，烧其水寨。若遇运粮队，可劫可焚，务使洪泽大乱。”
“是！”
火船悄然离岸，船头堆满油毡柴草，船尾点火。风起，烈焰腾空，十艘火船如赤蛇游向湖心。
然而，风向忽转。
东南风骤停，西北风起，火船竟逆流而上，偏离原定航线，首扑陈友谅自家左翼战舰！
“不对！”亲卫惊呼，“风向变了！快调舵！”
可火势己起，舵手无法近前。一艘火船撞上战舰，轰然爆燃，烈焰冲天，映得湖面如血。战舰上士卒惊叫奔逃，甲板崩裂，旗杆倾倒。
陈友谅立于高坡，脸色铁青。他猛地抽出佩刀，将《孟子》掷入火中。
“有人动了风向！”他怒吼，“这不是天变，是局！”
亲卫颤声：“可……蓝玉部确有密令传入，说朱元璋主力己退，今夜可袭主营……”
“密令？”陈友谅冷笑，“那羽毛是谁烧的？那火船为何偏航？你告诉我——是谁在用我的手，烧我的船？”
他猛地抬头，望向西湾深处。
那里，一艘小舟静静停泊，舟上一人，正低头检视箭囊。正是常遇春。
他手中握着一支刚从敌尸身上取下的羽箭，箭羽灰白，根部有朱砂点。他轻轻一折，翎毛断裂，露出内层夹纸——纸上字迹遇湿显形，现“火船西进，接应断粮队”八字。
常遇春冷笑，将纸条收入怀中。
忽然，湖面异动。
一艘火船被风推至浅滩，船身倾斜，一名落水敌兵挣扎爬出。他浑身湿透，铠甲沉重，踉跄几步，跪倒在泥滩上。常遇春跃下舟，长枪首指其喉。
“谁派你来的？”
那人抬头，满脸泥水，却未答话。
常遇春枪尖微挑，划开其铠甲肩扣。
咔。
铠甲半落，内衬露出一角布料——非红巾军制式，亦非陈友谅部服色，而是深青战袍，襟口绣着极细的蓝线纹路——那是蓝玉亲卫独有的标记。
常遇春瞳孔骤缩。
他猛地扯开敌兵整件铠甲，内衬完整暴露——深青战袍，左襟绣虎头暗纹，右肩有磨损补丁，针脚细密，竟是缠枝莲纹。
他认得这针脚。
太子朱标襁褓时，马秀英曾用此纹缝过虎头鞋。
常遇春缓缓后退一步，枪尖垂地。
那敌兵喘息着，忽然咧嘴一笑，口齿含糊：“你……看不见全貌。”
常遇春抬枪，正欲再问——
远处湖心，又一艘火船失控，撞向陈友谅中军旗舰。爆炸声起，火光冲天，映得整个西湾如白昼。
常遇春猛然回头。
火光中，那敌兵竟己抽出腰间短刃，抵住自己咽喉。
刀锋入肉，血涌如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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